看完电影和朋友在讨论。她问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说他们是留守儿童。我说留守儿童这个身份带有很多刻板印象,他们应该先是杀马特,再是留守儿童。
回到家,妈妈问我看了一部什么电影,我说一部拍杀马特的纪录片,问她知不知道什么是杀马特,妈妈说怪的人。我追问,你说杀马特都是什么人呢。妈妈回答,另类的非主流。我又问,那你觉得杀马特一般做什么工作。妈妈回答「追求个性,做有创造性工作的人。」爸爸回答「就跟你一样的工作!」
从父母的反应可以看出来,杀马特这个符号是很独立的,当我们提及杀马特,是没有任何城乡/阶级/经济背景指向的。尽管我们知道杀马特是一群人,但它更像一个形容词;好在这个形容词达意,完成了杀马特的愿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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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些别的。2006-2013年左右的互联网,QQ游戏大厅和百度贴吧聚集着各个年龄段和地区的人,我能接触到这些和自己非常不一样的人并成为朋友。但是现在的互联网就是什么样的人被推什么样的内容,什么样的人接触什么样的人,非常固定。现实中少见的,在我的网络里也看不到了。
很久没看到像李一凡导演的纪录片《杀马特,我爱你》(香港中文大学文化和宗教研究系组织的线上放映)这么清晰呈现一个个鲜活生命的作品了。像导演所说的,这并不是一个对中国杀马特的总体研究,而是由不多的杀马特(他们采访到了67位)来讲述ta们所经历的90后从留守儿童到成为农民工的个人历史。李一凡在朋友满宇的介绍下认识了“杀马特”家族的创始人罗福兴、又请罗福兴介绍了曾有过杀马特经历的青年人,请他们在镜头前讲述自己的经历。
这个纪录片由不同的杀马特的自述组成,有非常多的征集的手机素材(三个竖屏拼成横屏的版式很像前一阵子快手素材剪辑出来的抗疫纪录片),但核心逻辑很清晰:看起来是回答“为什么要杀马特”,实则在讲述“我们是谁”。这些个体组成的群像,讲述了不同段落的生活——在工厂的加班,在城市中的挫折,寻找自我和自我组织,与其他杀马特的友谊,所受的歧视,13年时主流文化对杀马特的污名和现在的生活。但其实不需要太多时间,观众就会意识到杀马特的分类和视觉创造并不是本片重点,重要的是成为杀马特的需求来自他们所处的生产关系中的位置,这群早早出来打工、生活极度贫乏的年轻人,他们想要逃离的是被老板克扣工资、被流水线异化、在城市里总被骗钱、不被家长理解的那个绝望的自己,他们想要成为一个有个性、有认同、有朋友、被关注的快乐的自己。为了让自己有动力活下去,他们选择了成为杀马特,选择用杀马特作为人群中看见彼此的标记,找到对方、找到朋友和恋人、找到让自己温暖的地方。
采访里有一个人说,工厂是一条通道,杀马特是另一条上升的通道。你可以成为杀马特家族中的“贵族”,虽然那是虚幻的,但快乐是真实的。“工厂里的职位就算空了,也是留给大学生研究生的,并不是说留给你们这种从农村出来的,所以我们不如干脆选择另外一条通道。但我觉得这是快乐的东西。人,这快乐的话,我觉得是一样的。”
李一凡分享的自己在创作中视角的转变对于研究者、创作者很有启发,他的预设是杀马特是类似朋克的文化反抗(和刘伟伟的采访里他谈得更详细),在驴唇不对马嘴地和罗福兴交流了很久之后、在搬去东莞石排镇住了一阵子之后,他发现杀马特根本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如果一开始是视觉文化的预设,后面其实是转到了社会政治经济学,把研究对象从视觉形象的文化分析转向了对人的理解,认识杀马特到底是“谁”,是什么样的人、怎样生活着。他也提到这个过程里很重要的是双方可以理解彼此的话语,能用对方的语言沟通。我也蛮佩服他没有面对在跨越阶层、文化、种族的研究里常会出现的自我怀疑。在伦敦常常看到自由主义话语特别是因为black lives matter的波及下,主流对“文化挪用”和“为庶民代言”(can the subaltern speak)的自我审查,其实遏制了人们去表达对与自己不同的人的理解、去想象人和人之间丰富多样的关系。
但现实里,主流与杀马特、非主流之间的关系常常是侧目、排斥甚至是绞杀,像中世纪对女巫的围猎。去年李一凡在广东时代美术馆有个展,邀请了罗福兴和他的一个朋友去广州。但是这两位不坐高铁、非要坐顺风车,到了广州也不坐地铁,就要坐土摩托去美术馆。并不是生活习惯,或者是“习俗”或“文化”,而是因为每次坐高铁和过有安检的地铁,他们都很有可能会被盘问,久而久之,他们便绕开了这些选项,选择那些不让自己受辱的空间。其实被污名化之后,杀马特一直在躲。片子里介绍了杀马特从2006/07年到2012年的蓬勃,到2013年突然被主流发现后,杀马特的QQ群、QQ空间、开的游戏房间都被谩骂充斥,走在街上也会被打。他们删掉了照片、不再玩游戏。“我们只是想要一个自己的空间”,不,不行的。
片子里我印象最深的一段话来自一位去学了美容的姑娘,她现在头发乌黑、妆容温柔,很难想象她曾经的样子。她动情地说自己结婚的时候,一定要再扮成杀马特:“两套婚纱照,必须要有一个杀马特的造型,就是我小女孩的样子,要珍藏起来回忆很多年。”
“有时候是小丑 ,但是我们心里开心就好”
还没有一部纪录片可以像《杀马特我爱你》让我这么感动,以致于看到中间,我不自觉地拿起手机拼命的记笔记,生怕遗漏掉其中每一段杀马特充满力量的表达,那些关于自由、关于快乐、关于压迫的生命哲学表达。我此处所记下的,只是现场短暂能够记下的关键词汇集,而杀马特在影片中的生命哲学依旧远远无法表达完整,值得多次回味。导演的访谈说,“至少这部片子不是杀马特史,而是杀马特们讲述自己的个人史”,这是一部当代的中国工人史。
我反思是什么令我如此感动,两个很重要的点。一个是,杀马特的独立主体表达。工人的独立表达到底是什么?这个相当政治正确的东西,我们其实根本不懂——那是一种有自尊、自由、快乐的表达。纪录片中每个杀马特工友眉宇之间不自觉表现出来的自信,无不令人动容。工人的力量并非来自于同情和关注,杀马特的魅力亦并非来自于他她们所展现的非主流,而是共同体下形成的“反抗/绕避”固有规训形成的自尊自信(dignity)。这是我一直在寻找和期待的,来自成长中工人阶级自我赋权下的某种魅力呈现。
另一个点是,每一个工人都是天生的哲学家。十年的劳工参与历程让我一直坚信此理,但我比以往任何一刻都深刻认同这一个结论。主流社会一直都在去权贬低化、边缘化、甚至污名化底层劳动者,用一种来自知识分子、来自有钱阶层的视角在评价、“安排”底层者的生命,我们(是的,是我们)无法理解他她们生命的历史——劳动者只是作为一个配角参与社会的发展,永远只能是配角。杀马特明白这个道理,他她们的生命经历——一个关于压迫与自由、饥饿与快乐的重复故事,甚至比其发型更不出众,承载了整个社会变迁的代价。杀马特的生活,都在显露这个时代最为荒谬的边缘现实:被排挤的非主流和被钉死的边缘人。
杀马特是自由的,是快乐的,也是压迫的。
“出来,就只有一个选择——就是进厂。没有其他选择,那就很无聊的,所以要给自己其他选择。头发就是另一个选择。”
这是杀马特式的自由。杀马特(SMART)创始人罗福兴在他的公众号和抖音都写着“审美的自由是一切自由的起点”,当然,杀马特的自由非审美之简单,但却足以显露自由渴望之卑微,它是起点,却也是在被侵蚀的最后一块自留地——头发(但也没能保住)。
影片中点出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我们所知晓、听闻的所有关于杀马特的文化,都是来自于中西部农村的打工者,这一群从十二三四岁就开始来到珠三角地区打工的芸芸众生,既是城市最大的建设者,却也是“非主流者”。用罗福兴在片中的话说,“我走在路上,很少抬头看一栋楼”,他她们自认也不可能成为城市的一份子,楼啊、房啊都不属于他她们,又何必关注它有多高又多好看?
城市并不能给他她们带来任何的安全感。工厂是没有自由的,稚幼的身体过早的被资本主义的生产机器控制,无论大厂小厂,记件式的赶工游戏、流水线上的手忙眼乱,十二小时甚至更长工时的轮轴转,早已令生活失去了控制。赚钱原来就是这么回事,一种不成比例的交换,而且没有任何的余地可以撤回。唯有的自由,是如何安排每个月可能仅有的一到四天的喘息间隙。这不是安全感,是一种失控感。
纪录片中杀马特最常讲的一个词,是“自由”,这个“自由”有太多层的含义。他她们希望得到关注,抵御心中的孤独。从来不会有人注意到他她们的存在,头发让他她们至少感觉自己像个人,而非生产线上、城市边缘的行尸走肉。他她们希望有更多的勇气和自信,“融入(习惯)”不安全的世界。“玩了一段杀马特后,很多事情都敢(做)了”,独特的杀马特非主流风格,刻板的“坏人”形象,让杀马特拥有了跳脱原有规训桎梏的可能性,可以重新获得一个新的“不一样的自己”,一个对自己重新拥有掌控——“自由”的感觉。片中工友说,“(来到城市)心里怕,但杀马特表现就是很坏的特质,坏人的话就没人敢欺负了”,“感觉自己全身都不一样了,感觉会颤抖、很快乐。”“玩杀马特的时候,我都认不得我自己了”,杀马特让他她们找回在工厂、城市生活中本被扑灭的自信。
他她们也渴望找到惺惺相惜的同路人,一种在异化的资本生产中从不曾拥有的归属感。溜冰场、石排公园的公共空间承载了他她们关于快乐和自由的全部,即便加班到很晚很累,休息的时候还是渴望去公园走一下,家族在哪,家就在哪里。“我们是(同)一种人,别人都觉得我们不正常,但我们还能坚持下去,我们就很像一个家”,“同为杀马特,我觉得我们有共同的语言、有相近的性格,像同类一样,齐心协力。每个礼拜都想着星期天,每天都在想(出去跟家族一起玩)”。在工厂生活中,他她们经历过悲伤、痛苦,甚至绝望、自残,但杀马特家族自组织带来的归属感,却可能是他她们生活的希望。
在外界眼里,他她们是如此的非主流。但是实质上,即便他她们不走杀马特风格,他她们已然被严密地排挤在整个主流社会之外。在主流文化/价值实践中,最为吊诡的是,在经济和政治地位上排挤和边缘化打工者的同时,却仍专断式强制他她们顺从主流的文化符号。杀马特灵魂中的自由,与其说是对主流审美的挑战,不如说是一种对规训的社会生产压迫的文化反抗,也是打工者的一个解放实践。
“金钱和快乐,对于我们这样的工人而言,只能选择一个;杀马特的人,可能只能追求杀马特,其他房啊车啊追求不了。”
杀马特有得选择吗?其实没有得选择,选择不是他她们的权利,就像他她们没有拥有自由的权利一样。
资本社会从不吝于剥夺劳动者任何自由的可能性,阶层流动都是虚假的大话,维持底层高效性重复运转才是最终目的。“我在工厂里面,干十几年,一直都是普工,没有上升的机会。但是玩杀马特,我至少有上升的机会,比如杀马特贵族,至少能让我快乐。”杀马特反而成了资本文化下的一个叛逆者,对固化的分配不均隐性嘲讽和消极反抗。
但,玩杀马特的工人最终都必须面临一个问题,“要保留头发还是要进厂赚钱”?东莞石排、汕头澄海成为诸多杀马特的聚集地,核心的原因是两地制造业多以小作坊/小工厂的形式存在;此类工厂对工人的形貌要求不高,在旺季赶货期来者不拒,给予杀马特家族一定的生存空间。可是,她们终究还是要面临选择——规训作为资本生产的核心秘密,是不会轻易放弃的。
为了保留自己仅有的“自由”,找不到愿意收的工厂,杀马特只能转向劳务派遣的公司,或者接纳更低的待遇。原本的小作坊/小工厂已是相当不正规,不签合同或者不缴五险一金、不依法核算加班费,都可能是常态;但在可能的“自由”选择面前,却不得不接受更低更恶劣的待遇,甚至流落街头。“(讨来的)十个馒头两人分了,度过了五天。”又想玩杀马特,又没钱怎么办?那就再坚持几天…
“第一次把自己长发剪掉,心里特别苦,感觉把自己的尊严丢了;特别痛苦,感觉(杀马特)已经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在工厂老板眼里,杀马特不是听话的员工;在社会眼里,杀马特不是什么好人;但在杀马特自己眼里,这是尊严,是做自己,但很遗憾,进厂的杀马特没有得选择。
杀马特的热潮在2013年之后,堕入沉寂,甚至不太再敢于公众露面。这都源于从那开始持续至今的针对杀马特文化的黑化和攻击,内部攻陷杀马特的贴吧和qq群,彻底令杀马特社群撕裂瓦解。可是,今日再往前回溯,从枯燥、无价值(devalued)的工厂社群中诞生的杀马特非主流文化,扼杀它的并非单一的网络暴力,而是背后整个新自由主义的文化霸权——如前所述的,工人只被允许成为被排挤的非主流和被钉死的边缘人。杀马特文化背后的自组织社群和关于自由的哲学,都在挑战既成的工厂生产霸权的存在,质疑效率至上的真理。即便这种反抗是卑微的、是被动的,但精神却是高贵的,而非低俗小丑。
“有时候是小丑 ,但是我们心里开心就好”。杀马特并不是,真正的小丑已经说服我们认同它们的“主流位置”。
附后:导演李一凡的访谈非常动人和真诚,感谢带来的这些触动,推荐细品:《李一凡访谈:杀马特我爱你》
现场没谈,首先是因为这个话题说起来我一人可能要说半小时。其次,是因为现场的气氛,这个等会说。
这个片的叙事结构有种即兴音乐,或者如导演本人所说“聊天”,“絮叨”似的特征:通过在既往叙述之内寻找下一个“根音”来发展出新的“和弦”。它不显得杂乱,因为每个小章节主题性都很强,但以这种无中心的方式不断延展,却很难记住有多少个章节。整个片子绵密,扎实,很容易就发现导演关注些什么问题,但这些问题显然被访者也同样关心。
因此这不仅是即兴,还是对位的。表述不同,理解不同,但平等且有呼应。这个呼应建基在一个基本事实上:大家都是人。看完片后几乎所有人都陷入一种既伤感又兴奋的双重情绪中,兴奋是因为看到了“杀马特曾经是这样一个自己打开了新世界大门的社会存在”,是一个尝试自我解放并且令其他寻求解放的人也能受到鼓舞和找到共鸣的存在;伤感是因为在我们对他们几乎一无所知的状态下,我们和他们就已经失去了它。
我们谈杀马特而不谈片子,有一种道德上的强迫感:必须得说它,因为除了说它之外我们几乎已经什么也不能为他们做了;其次也确实受到了一种根源感的感召,就像50年代英国青年听到布鲁斯唱片一样,“原来还有这么大一个全新的世界我们一无所知!”在这个基础上我们可以做点什么吗?--我们,而不是他们。
我们当然不可能是杀马特,因为我们没那么单纯也没那么贫瘠了,然而文化和生活应该如何连接在一起?在社群中如何不让专业主义,消费主义,孤独感和虚荣心抽空掉本有的意义?这是我们可以向杀马特学习的。
我想重点在于,我们和杀马特的文化,本质上都是广义的反击文化counter culture。不要想把它做得多么完美,因为它是剑和盾而不是玩物,它是向外寻求的也是对外抵抗的,所以它才能使人充实成自己,并且给人安慰。至少我们可以更简单直接一点,更无知一点,并且,不要带着那种刻意的攻击性:就去拥抱你所爱的,那些在你面前退缩的人,不要去管他们。
看了李一凡导演的独立纪录片《杀马特我爱你》和他在一席上的演讲,在他的观点看来杀马特出现的原因是农村青年的自我保护,杀马特消失的原因是主流文化的不宽容,我觉得他完全搞错了。杀马特出现的原因是信息滞后,杀马特消失的原因是互联网和城市化打破了信息差,这跟我小时候在没听过阿迪耐克等品牌之前就认为李宁的运动鞋做的最好是一样的道理。
至于他谈到的杀马特的存在就是一种文化反抗,这完全是牵强的说法。杀马特起源于日本视觉系摇滚乐队X-Japan,来到中国后被城市青年充分吸收后留给农村青年的只剩缺乏美学价值的文化残渣,所以这个浅薄的亚文化里根本承载不了这么多的意义。杀马特作为一种文化产品当然是垃圾,但背后的年轻人不是,告诉他们什么是美和丰富,才是尊重他们。
这部纪录片里导演全程带着端正的社会学视角去拍摄和提问,以精英阶层的主观感受去分析,得来的自然只能是晦涩的社会学名词。
文 | 若冰
十月底的一个周五晚上,在清华大学学生活动中心地下教室举行了一场《杀马特我爱你》的小型观影活动。影片放映结束后是讨论环节,几个同学带头积极发言:“杀马特审美level不够,工人阶级需要被启发与解放……”场下有些哗然,同学又补充道:“当然,我是能理解他们的审美的……”
也有人提到三和大神:杀马特搞头发目的之一是求偶,仍然有主流的欲望,而三和大神则属于无欲无求的一类; 看趋势,杀马特逐渐消亡,三和大神在未来可能会变多。
前面发言的同学又站起来说了些晦涩难懂的话,有些说教姿态。大部分人只听着,没有吭声。讨论终究没结果,同学们不欢而散,结伴去买夜宵了。
自2019年12月《杀马特我爱你》第一次在广东时代美术馆上映以来,这部片子在不少学校、美术馆、机构等进行小范围放映过,也有过大大小小的讨论,但观影人数极有限。我不知道石头一个个投到汪洋大海里时,能溅起多大的涟漪。
但导演李一凡仍在不断收集石头。从2005年的《淹没》到2009年的《乡村档案》,再到今年的《杀马特我爱你》,李一凡始终聚焦在城乡矛盾,试图去记录中国从前现代踏入现代社会时产生的撕裂与痛苦。
作为一个艺术家,他似乎有敏锐的挖掘能力,能看到那些我们习惯的、麻木的、被遮蔽的但却极不合理的东西。但李一凡说,这种对乡村的关注与洞察,更多来源于他的成长经历。
李一凡生于文革开始那年重庆的一个高校家庭,他从小在四川美术学院长大,1991年到北京中国中央戏剧上大学后,又重返川美工作。
20世纪下半叶的重庆还是座刚刚踏入现代化进程的山城,川美则位于崇山间。从小生活在城乡结合部的经历让李一凡天然与周围的农村、工厂生长出丰富的社会关系。那时美术界盛行画农村,俗称“乡土”,川美常带着他们去那些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去的地方,比如贵州最穷的前西北、川东彝族人生活的大巴山。从北京上海到贵州山区到四川大凉山至少有200年的差距,这是他十六七岁在美院上附中的时候就知道的事情。
这种“肉身体验”对人的影响由此可能延续一生。“肉身”起源于一个佛教用语,李一凡在2010年代初最早在艺术界提出这个概念,强调艺术家亲身到社会现场去观察、体验、记录的一种研究方法和实践。那时就“肉身体验”在艺术界曾有一场大讨论,从此艺术分出了两条背道而驰的道路——一条指向后现代,前沿、先锋、脱离现实; 另一条则扎进社会现场,具体、在地甚至粗粝。李一凡选择了后者。
从2005年,和鄢雨共同制作纪录片《淹没》以来,李一凡一直拍摄独立纪录片。但他的电影从未在院线渠道大规模上映,常常以观影会的形式呈现给来自全球各地的小团块的人群,通常免费。观众数量少、免费放映所对应的是拍摄资金筹措的困难,但他总抱着自由的心态去拍摄。一部纪录片拍上两三年,是很正常的事。
《淹没》讲述的是2002年为保证三峡水库第一次蓄水成功,奉节老县城搬迁、毁灭的全程故事。后来,他又拍了《乡村档案》,讲述一个混杂着极端普及又极端世俗的宗教、缺乏威权与意义感的普通西部农耕社会。
最初在接触“杀马特”这个选题时,李一凡在广东东莞石排镇杀马特聚集地住了三个多月。他以为自己要去拍反消费主义的审美自觉,后来发现并不是这样的。2007前后,一部分以在夸张发型为特征的农村打工者在QQ上爆红,在13年以前数量达到巅峰,后来因为突然的网络舆论打压而迅速消亡。而这群人绝大部分是90后农民工二代,中小学辍学来到东南沿海打工。
杀马特代表的,比自我表达、社交货币、情感联结更多,而杀马特背后,也不仅是留守儿童问题、劳工问题与城乡矛盾。除了纪录片导演,李一凡还有艺术家的身份。2014年9月,他曾与葛非、葛磊、满宇等艺术家发起“六环比五环多一环”的调查项目,在此区域内的任一村庄进行田野调查, 发掘都市体制中边缘地区的混乱拥挤与丰富迷人。
现在,李一凡每年在川美集中上课一段时间,其余时间能够比较自由地去拍摄、探索,扎进农村里,常常一住就是几个月。他也曾拍过劳动法、猪肉等主题,有时因为“没拍够”而放弃,有时因为种种限制无法完成。就像在北京金融街的摩天大楼里所感受到的束缚一样,他强烈地感受到现在表达空间的不断收紧。
“但我总是预设自己是自由的,先去拍,拍出来再说吧。”他这样说。于是,艺术展、纪录片、活动,他选择用几十年的人生去不断验证、发现、展示,即使带来的改变可能微乎其微。“能做多少做多少“。
李一凡觉得自己有些像西西弗,抱着这样一个既悲观又乐观的心态去做事。
三明治:在您的展览《意外的光芒》上有一个手机装置,数百部二手手机中正在播放工人自拍的短片,后面刚好是工地。是巧合还是设计过的?
李一凡:做装置肯定要根据场地具体情况来做,肯定是设计过的,如果没有工地的话,可能手机的展示方式不会是那样的。
那里以前就是一个城中村,有一大片一大片的工厂,现在已经挖掉了,剩下一个大窟窿。所以我就把手机安在窗户上,让两个时空正好叠在一起,让那些熟悉工厂环境的人可以重新回顾当年这个地方是什么样子的,包括我们的现代化是怎样得来的。
手机中间所播放的血汗工厂与沿海加工企业,是这种东西带来了我们后来的城市化,带来了我们整个现代化。广东的发展是靠这些沿海加工企业,或者我们说的血汗工厂赚来的。我们不能忘记,是有人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才获取的。但我们通常都看不见,它是被遮蔽的。
三明治:从您之前拍摄的《淹没》,讲三峡建设背后强制被拆迁的人,到现在的杀马特,我们今天所谈论的发展,是不是都是以遮蔽那些被牺牲的群体为前提的?
李一凡:我觉得整个现代化的过程中,城乡激烈冲突的过程中,有很多人付出了代价。这个代价其实我们要正视它,因为回避这个问题,它会反噬社会,还会带来最后想都想不到的问题。这是一个精英的看法。
另外一个,从人的角度来说,中国社会分层得这么厉害,有太多的人根本不清楚这个社会是怎么来的。我们的历史中,60年代70年代是穷成什么样子的,改革开放以后是怎么开始的。我们都会去看到一些特别伟大的人,但是每个人的历史、每个人在这个过程中间付出的东西,其实才是真正的一段历史。但这段历史往往都被忽略了。
我看见他们发的一些视频。每年过年离开的时候,儿子女儿不让爸爸妈妈走,那种骨肉分离,这都是代价。但是我们都不知道。我们可能拿一条手机充电线,几块钱,但工人在焊接的时候,电线细如发丝,有多少人眼睛出问题的时候,你觉得那条线特别容易吗?
我觉得这个社会好奇怪的。石排镇下面厂里面特别多焊电线做插座的,他们做一个东西,几分钱一毛钱。片子里边要自杀的那个女孩一天贴几万个标签,一个标签几厘钱,就这么一直贴。那么年轻的时候,所有成长、学习、玩耍的机会,整个对未来的想象等等,都得通通牺牲掉。
但这个社会就像没看过这些被遮蔽的部分。我想要做的,是要让被遮蔽的东西被看见。
三明治:很多人会带着一种比较精英的视角,认为他们虽然知道,但是这些跟自己也没什么关系,自己也做不了什么,自己为什么要为他们去痛苦。
李一凡:是,这其实在今天很主流,大家都自己忙自己的,不关心这个社会是什么样子,其他人是什么样子。当然这有很多原因,不仅仅是一个冷漠的问题,也不仅仅是对于事实真相的不了解的问题,也包括了包括我们在公共领域说话有困难,去调查真相、发现真相有困难,所以造成了很多人“反正都做不成,干脆就算了”的一种惰性。
今天艺术重要也在于,它可以找到一些创造性的表达方式,创造行动的可能性。它不是一个数字一样的东西,不是告诉你有5000万人在流水线上。艺术有一种感知的力量,让你体会到那种痛苦,造成情感的重新分配。
三明治:在《杀马特我爱你》中,有一些非常有冲击性的色彩和造型。您作为一个艺术家的视角看来,是否认为杀马特也带有某种艺术性?
李一凡:艺术不是说好看不好看,夸张不夸张,艺术好不好,我认为要看表达是否准确,目的和方法之间要有一种特别准确的表达方式,看到夸张审美和内心压抑之间的关系。
杀马特最让人感兴趣的地方就是它的表层和内核是反的,这恰好是我创作中间的一个核。因为我们习惯的审美、习惯的看问题的方法、习惯以为世界是什么样子的那种惯性,让我们以为杀马特完全是另外一个东西。这种惯性遮蔽了太多东西。像精神分析的一个症状一样,我们通过这个症状去发现症状背后的原因。
三明治:有人认为这种症状是需要被“医治”的,您同意这个观点吗?
李一凡:你也可以把它理解为一个现象。精神分析有很多的症状,并不等于这种症状是需要医治的。症状就是一个现象,有某种原因造成。
三明治:观察到很多当年的杀马特现在在发廊工作,留着在目前来看也是很新潮的发型。曾经的杀马特是否仍然在追求自己在外表、视觉上的独特性与异质性?
李一凡:我们有时候会站在特别精英的角度去看问题,觉得好像别人就不该想象这些事情。我觉得什么人都有对未来、对未知的想象的能力,每个人都有权利热爱美好。
每个人对于未来的好生活,对于自己帅不帅、时髦不时髦,都是有想象的。审美的自由是人一切自由的起点。我们经常忽略这个东西。有时候你到工厂去看着工人戴着口罩,其实是一种时尚,他是看见韩国哪个电影里面有工人戴了个口罩,口罩是黑色的,怎么戴法,也有讲究的。年轻人都会有这个想法的,它可能跟我们流行的一个LV包包不一样,但是每个人心里都有这个部分的。
所以我觉得包括他们选择这种奇怪也是一种权利。有些人不愿意进工厂,还热爱头发,他们能够从事的事情也非常少,理发也是一个比较容易学会又可以养活自己的手艺。很多杀马特的小孩,确实也热爱这个东西。
其实杀马特跟广大工人相比还是有一点点特别的。我接触的杀马特,可以算工人里边有一点文艺的。他们接触到一些好看的东西,借助一些视觉元素,有一些对自由、对个性的追求。他们不完全是逆来顺受的; 他们有一点脆弱,对于社会的压榨与苦难比较敏感; 他们有点叛逆,不愿意跟父母过一样的生活。他们不光只在乎使用功能,还在乎审美。
三明治:但是现在很多工厂会对这些杀马特的发型赶尽杀绝,规定杀马特发型不能来工厂上班。您觉得他们以后还会有自我表达的空间吗?
李一凡:现在自我表达的空间肯定是缩小了很多。从大概2013年开始网络整顿,消除低俗,在整个网络系统包括在社会里面,这些自我表达意愿和表达情绪的空间都被堵上了。而且在整个舆论引导中间,让更多还想保持原有个性,希望宣泄情绪的人觉得自己是错的,让他们从审美上、认知上被强烈地规训。
但是这种痛苦,在流水线上的孤独感,离开父母找不着存在感,这些感受其实从来没有消失过,它可能会变到游戏里去,或者变成什么都不做。有好多打工小孩啥也不干,不愿意回家,也不挣钱,呆着混,就打游戏,刷视频,到年底干两个月,然后回家。这样的人也很多,只是他们宣泄的方式变了而已。
三明治:那很多互联网大厂,有的用游戏来赚钱,有的用短视频或新闻来赚钱,是不是其实都是在赚他们的钱?
李一凡:肯定的。每个打工小孩都在干这两件事情,不在快手就在抖音,而且大家都买了大王卡,用的都是腾讯的东西。他们花了大量精力耗在这个上面。前几天有个杀马特老跟我借钱,十一放假也不去聚会,就打通宵游戏消耗时间。
我觉得今天的技术,特别是互联网技术,对人的剥削,特别隐蔽,特别分散。你感觉它好像特别政治正确,宣传的都是正确、平等、博爱、民主、尊重女性,但是它其实只是为了增多流量,把更多的人吸引进来,然后大家在这里无形地被剥削。这几十年,最赚钱的不都是这些互联网大公司,技术公司,讲特别多的政治正确,为什么钱都跑他们那去了呢?反新自由主义的人,不就是做全球化,做互联网公司,还有美国东岸那些搞国际贷款,放高利贷的,搞金融杠杆的人吗?所以这个事情我觉得特别混乱。
前一段时间的外卖骑手、滴滴司机等等,这种剥削其实都是非常隐形的。我们感觉不到,但是它实实在在地发生,让很多人越来越穷,让很多人变得越来越没有机会。不管怎么样,80年代90年代初进城打工的人,很多还是有一些最后发财买房的机会,到今天一点点机会都没有。甚至很好学校毕业的年轻人,一点机会都没有。
三明治:刚开始大家都觉得好像可以在互联网上很自由地去发声,微博上也经常看到很多人有各种各样不同的观点,也有非常多情绪化的论点,这是一种新的发泄吗?
李一凡:我觉得那是公共平台。打个比方,美国两个总统吵架吵得很厉害,我们往往会觉得他们素质很低。我们其实有时候忘记民主的第一个前提叫做让投票的人充分了解情况。不怕说坏话,不怕有过激,但是在这种过程里,大家会有一个充分了解情况的过程。但在公共空间里边,大家都是拍脑门乱说,反而就没有真相,大家只是一个非常不靠谱的一个态度、立场、站位、符号,都不能具体地来谈问题,脱离语境,脱离事实,脱离调查,在那儿一顿乱吵。
今天的互联网不就是这样的吗?说很多废话,自己的事情都搞不清楚,为川普是否当选撕破脸,但是就在眼前有一个非常具体的事情却不去关心。比如黑命贵的时候,有很多人吵得很厉害,但是从来没有一个人去看真正在广州的黑人是什么样子的,该讨厌还是要讨厌,他们在具体生活里面从来没变过。
我们全部变成为一些不具体的概念而活的人,根本不了解那边具体发生了什么,对我们能够了解的事情却毫无兴趣。
三明治:除了杀马特,现代社会诞生了很多新的对主流审美的反叛,或者说形成自己的独特审美。比如“土酷”“国风”“二次元”等亚文化,它们是现代的一些新可能性吗?
李一凡:在社会构成上面做这些事情,只要不妨碍别人自由,不影响整个社会,我觉得都可以做。虽然我们看着好像它没有什么价值,没有什么创建,但正是因为有这种自由的氛围,才会给人提供实验的勇气,会增加天花板的高度。对于各种异端、非主流的容忍是非常重要的,这是一个社会真正可以发展的可能性,只要不伤害别人的自由。
但是如果亚文化被景观化,变成一种消费社会的幌子,遮蔽真问题,造成大家没有思考能力的话,就需要警惕。社会应该容忍这些东西,但是他们自己也应该明白这个东西是什么,他们也应该自己明白,亚文化也可能成为消费主义的工具,让人变得失去自我。
三明治:但其实这种反思力正是现在很多人非常缺失的。
李一凡:现在大家很少警惕消费社会和技术给人带来的异化。我们2010年在重庆做过一个叫外省青年的活动,很多年轻艺术家对这个事情进行反思,提过一个二手经验的问题:当我们的经验都来自于网上,都是被修改过的二手经验的时候,我们其实会有特别多的误读。面对这种状况,肉身经验就特别重要。
三明治:因为社会的主流价值观还是一种以金钱为主要衡量标准的价值观,所以那些既得利益者掌握着话语权。它们去包装自己想要的利益,所以话说得再好听,可能也只是为了维护他们自己的利益,没有人在意真正的被害者。
李一凡:是。但是它们是怎么获得这个权利的呢?它们这些权利是怎么来的呢?这一系列的事情里边,某些潜规则,某一些什么被遮蔽掉了。甚至今天当发现我们的外贸有些问题的时候,深圳会重新修改劳动法,允许工人长时间加班,这种简直是倒退的行为,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为什么一出问题,所有的代价得让工人负担?为什么最后的祸事都落在他们头上?是因为他们钱很多吗?是因为工人过得很好吗?为什么不可以别的阶层来付这个代价?有钱的人为什么不付代价?几千亿几万亿的公司为什么不来负担一下?为什么那么怕他们受损失,就不怕工人受损失?
三明治:现代社会弥漫的是一种非常极端的个人主义,人只要关心自己的利,没有人愿意谈公共问题,没有人愿意来做这些事情。
李一凡:但是为什么这种东西不能成为一种主流的声音或者一种主流的判断呢?我觉得这个时代愿意说出这种话的人应该是很多的,也有人能够发现这种真相的。
我觉得变成这样的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是我们的公共领域已经没有这种事实真相了,没有人可以在公共领域里为这些人代言,或者做出一些实质性事情的时候,只能是个人主义。
整个社会没有形成公共话语平台,这才是很要命的。不是所有人都不愿意去做,而是你做得不到奖励,还可能带来祸事。自然会逆向选择,这个社会就会变得越来越没有道德,越来越个人化。
三明治:您也做了这么多观影活动,接触过这部片子的观众大概都是一些什么样的人呢?
李一凡:我觉得参加最多、最喜欢看这个片子的是80后和90后,95年以前出生的,到85年以后出生的这10年的人,就是25~35岁这一个阶段的人。而且有特别多的人可能根本就没见过工人,但觉得自己有各种各样自由被剥夺的那种同感。很多人都是自己曾经想过选择,没有敢做出选择。
不管哪个阶级,都有一种自己被剥夺的感觉。我觉得年轻人在不断地被正规化,比如在学校要求老师和学生不断地填表。不断规训你的行为,城市修得越来越整洁,一些阶层的人在这里活动,另一阶层的人到那里活动等等,这样的规训在有形和无形中间不断发生,它其实就是对人的一个剥夺。
比如说深圳深南大道两边,车跑得很快,根本就没有人,你会感觉深圳人很少,但是你看城中村里边人多得不行。但城中村里边的人都不到街上去,因为自己穿得也不好看,到那街上也呆不住。那么整洁那么好的地方,它没有可以供穷人呆的地方。它也都是规训。我前年到北京来,到大望路,金融街那片,在这个尺度里面,你怎么有自由?
三明治:从重庆下岗工人到三峡,到乡村档案、北京五六环、杀马特,您是如何挖掘和发现这些东西的?是否和您个人接受艺术教育的背景有关?
李一凡:我觉得这跟学美术学戏剧也不是真正有关。大部分艺术会做形式美,但我强调肉身体验。
我从小住在一个城乡结合部,周围有农村、工厂,有各种各样很丰富的社会关系。我知道从北京上海到贵州山区到四川大凉山,至少有200年的差距。更多城市人可能一生都不会去那里,最多只是一个观光而已。我们当年去体验生活,采风,是跟他们有一种肉身上的一种接触,一种感受。
所以这几十年我也反复地去向下看,反复找那些东西,碰见这种东西我就会感兴趣,三农问题、乡村教会、乡村的精神世界,各种各样我都会去了解,我就会一直带着一个研究的眼睛去体会他们在做什么。
我觉得实证对于中国知识分子非常重要。不是文革的改造或者上山下乡,而是一种主动去研究、考察、证实的工作。
东莞的石排公园就是杀马特聚会的一个公园,每年长假的时候,你会发现有几万南方少数民族,主要是壮族、苗族,在公园里面唱山歌、对歌、摔跤,有各种少数民族的活动。而且他们每年只有放长假的时间,就像赶苗村三月山一样,那么热闹,那么欢喜。这就像一块飞地,多有意思的现象,但从来没有一个人类学家或社会学家愿意去看。那么多少数民族在一个异乡,永远不可能在这里买房子,永远不会成为这个城市的一部分,但他们在石排公园临时地回到农耕社会,回到熟人社会,用自己的方式求偶,多有意思,但是没有一个人愿意去看。
三明治:您当时是怎么想到要用纪录片的形式去把这些东西给纪录揭露出来的?
李一凡:我觉得不是想着去揭露,应该还是记录。我们在重新发现那些被忽略的盲点,而不是去介入,我没有特别强烈的批判性。虽然批判很重要,但还有太多更基础的工作都没人去做。最普通工人的最基本情况,比如杀马特,其实都没人知道。
比如,南方人均耕地不到一亩,北方人均耕地不到两亩,这些基本上是常识,但多少人知道?比如,中国的土地都是缺钾的,我们每年得从加拿大进口大量钾肥,如果加拿大不给我们进口钾肥的话,我们的粮食产量会降低很多。
今天公共资源也是全都分配在权力中心附近,哪里有权力,哪里有公共资源。为什么大家都跑北京去?因为北京资源最多,最好的教育、最好的医院、最好的所有都在北京,北京怎么可能人不多?乡村在权力末梢,什么公共资源都没有,它就被忽略掉了。不光权力忽略它,实际上整个社会也忽略它,整个价值观也忽略它。
这个在今天可能比很多其他的东西更紧迫。从农耕时代进入现代社会的过程中各种各样的问题都还没解决,后现代的毛病,比如抑郁症、空气污染又来了,我们夹在中间,首先得知道我们从前现代进入现代社会有哪些问题,有多么急迫。
三明治:很多人来看了这部电影,但还是没有您刚刚所说的那种肉身体验,还是没有去过真正的农村,没有跟这些工人有接触,短时间内好像引起了在情感上的同情或震撼,但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李一凡:我觉得让任何人都去用肉身体验也不现实。艺术就是传达感性认知的,它不是一个数字,不是一堆文字描述,它就是一个感性认知。感性的改变才是根本的改变,是不带利益的情感上判断的改变。
但我觉得创作者或研究者需要直接的肉身体验。作为知识分子的几个基本要求,逻辑性、批判性、实证性。所谓肉身体验,在文科中,就是一种实证性,要去在地地做一些调查。因为我们的书本、从西方拿回来的概念等等,有太多和这些具体的表象不一样,或者具体的表象被遮盖了我们今天的书本上,在我们的大众传播中,乱说的东西太多了。它一代一代地影响所有的学生和整个社会的认知。
怎么办?就是一点点地改变,让更多的人知道正确的是什么样子。但在这个时代,我不追求所谓的轰动,也做不到。我能做多少做多少。经常说不做白不做,做了也白做,白做也要做,保持这么一个心态在做事情。非常悲观,但是又是很积极的感觉,有点像西西弗。
三明治:您觉得现在大学生会去关心这些社会现实吗?
李一凡:很少。今天很多学校本身跟社会隔绝了,跟最正常的普通生活隔绝。然后学校大量的规定,把学生大量的时间被很多行政填表填满了。大学生其实也很难有时间或者有心思去想这些事。每个人都还有别的压力,比如奖学金、升学问题、成绩、纪律、与父母相处等等,很多实际具体的问题也存在。
但是我觉得,一个人不懂得社会,不清楚自身的处境,做不好艺术。我经常跟学生说,要做艺术至少不能忘记两块东西。第一,一个真实的艺术史是什么样子的,你得对照它,得知道哪些是已经做过的,哪些还存在可能性。
第二,我们自身的处境。一定要去主动回应自己的处境,才能做一个作品。如果连自身的处境都没有,就只是在前人的上面抄袭模仿,没有创造力。要知道自己的处境,你一定得是一个观察者、体验者、感知者,甚至是一个行动者、参与者,甚至就是那个主体的一部分。
三明治:听说最近在剪一个知识分子的片子,可以简单聊聊吗?
李一凡:17年到18年在深圳建筑双年展,我们自己有一个分展场在罗湖清水河的一个城中村边上,做了一个临时艺术社区,3个月,成百的艺术家在那个地方跟城中村里面的村民交往,做一些艺术和思考。
我最早是想做一个汇编,但后来发现也挺精彩的,就剪成纪录片了。我想看到我们这种希望借助社会实践的知识分子和艺术家在这个背景下面是怎么工作,怎么思考的。也不一定能出来。但我总先假定我是自由地去做,做了再说。
11月14日,三明治将组织一个《杀马特我爱你》小型线上观影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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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明治短故事学院11月17日开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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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流三明治第三站故事冒险 11月21日开启
身体从来都是权力的场域。Proletarians唯一拥有的是他们的身体,但也从来没有真正地拥有他们的身体。
可以跟三和大神的那个纪录片放在一起看,背后凸显的城乡关系、留守儿童、工业异化等问题有很多相似之处。对其中一位被访说的话印象深刻,杀马特其实是一种伤感,我们的不正常是你的正常。看似夸张浮华的发型,背后却是一种受损的主体性。通过对身体某一部分的把玩,主体在自身内部寻找了一种解脱,而向外则是各种阻碍。结尾的歌好听又很伤感, “好想我的头发像孔雀一样 带我飞翔 飞过工厂的高墙”。
不知道为啥拍出来感觉杀马特之父挺诚恳的虽然少年不幸,但是自己努力长成了普通人也有娱乐的权利
涉及的层面实在太丰富了。我最感兴趣的地方是,最早形成杀马特的目的是,取悦自己威慑他人,在经过大众绞杀和直播兴起之后,变成了取悦他人获得经济收入,人再次工具化,就连之前的社群感也完全被网络打散了。
这是百万底层青年人想要冲破固有概念,拥抱自由的一次革命。当我们客观去看待杀马特,更多的是感动与叹息。
几十几百的杀马特造型和几万十几万的医美整形网红没有本质差别,都是时代的弄潮儿,都终会是时代的弃子。用现在的话说,坐标浦东喝着咖啡吃着简餐的996和身在三和喝着大水吃着挂壁面的大神都是资本的打工人。
所谓“我们”对“他们”的剿杀
留守儿童们长大进城,他们没有童年,没有文凭,没有被法律保护的劳动者权益,他们能掌控的只有自己的头发。杀马特发型是乌托邦爱情和兄弟伙的入场券,这跟什么日本视觉系的源流/时尚风潮都没什么关系了。工厂招工禁令切断了他们的生存来源,拥有更多资源的网民殴打了他们的情感,快手的审查捣毁了最后的聚集地,警察让仅有的聚会也变成非法集会,被剥夺的人最后还逃不过被侮辱的命运。
之前看到好多文章都停留在审美(某种意义上是审丑)的层面上讲杀马特,但杀马特的前史被抹去了。杀马特作为一种风格的流行和残酷、枯燥、掠夺性的工厂生活互为线索,“好想我的头发像风吹扬带我飞翔飞过工厂的高墙”,高高梳起的头发代表始终想要确认和寻找的主体性、价值认同和群体间的互助、联结。915段工厂流水线和工人生活录像的记录是残酷的,我们意识到我们可能作为掠夺者,作为生产链条上剥削的参与者,也在某个瞬间意识到「他们」就是「我们」。导演为杀马特作为主体的叙述留下了足够的空间,也提供了从兴起到式微的发展脉络,但仍然没想明白2012年对杀马特的围剿是如何发生的,这种追问和当下许多现实问题相关联;而再到2018年,杀马特再次走入主流视野,意涵发生了变化,内部有了割裂,但管控的那个主体更加蛮横,也更加难以抵抗。
题材好,切入扎实,素材充足,很多人只看到了杀马特的猎奇外形,没看到杀马特的卑微人生,看似坚固的外壳下面是脆弱的心,让他们讲讲自己的故事多好。其实,无论是杀马特还是三和大神,他们都是大时代的有伤青年,急速的城市化进程中的弃子或浪子。罗福兴的快手签名档:审美的自由是一切自由的起点。
和三和大神的困境是一样的,但他们有头发护体。
时代美术馆循环播放。我与杀马特应该是同时代人,却对这个群体了解甚少。看了片子才恍然大悟,这是数百万底层年轻人希望冲破固有观念,拥抱自由的一次革命啊!!向他们致敬!
局限性强,太多梳理,太少思考。借由杀马特去强化阶级矛盾,非常立场先行,完全无视了社会流行审美趋势(00年左右日本视觉系和韩国艺人“杀马特”造型开始盛行并渗透普通人),思想觉悟可能还不如罗福兴:“就算都读了大学,杀马特精神也不会消失,只会以另一种形式存在。”每个阶级都存在“杀马特”。如今社会审美包容性越来越大,随意改变发色不会再被人侧目,是杀马特精神的阶段性胜利,也是杀马特文化没落的因素之一。有趣的是,影片明明把杀马特归类为底层和边缘人的文化,字幕却只有英文,莫非是觉得杀马特人都不配自我审视?
口述史加收集的照片和视频,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形式,因为从历史和现实的因素看,都没有进入第一现场的渠道。结构是平滑的,循序渐进,涌出的鲜活细节汇聚,最后漫过认知的傲慢堤坝。对面的他,已经把头发剪短,染黑,也许还留一点没褪尽的颜色。也许你用鄙夷的眼光看过他,但如果你可以坐下来,花两个小时听他谈谈,会发现,他也孤独,渴望被关心,渴望有朋友,渴望有一个安静的角落。那些年的战斗,是拒绝理解的人们佯装正义,铲除异己。而非主流,他们早早地和我们站在河岸的同一侧。
时代美术馆看的。杀马特们也是艺术家,但是留给他们的空间不多了。关键词:反人性的流水线,长大成人的留守儿童,安放在杀马特文化里的青春。印象中有个杀马特说,这样看起来凶一点,没人欺负他。假发,装扮等等,是把他们与流水线机器人区分开来的标志,“家族”的“势力”,则是他们为数不多的慰藉。几个外国观众都哭了,也许他们无法想象那段中国的制造业的亚文化小切片是这样的——从残酷中绽放的花。
富士康的宿舍楼绕着镜头旋转,他们的刺猬头绕着铁丝旋转。井底太深,楼房太高,那是他们直立的头发怎么也填补不了的距离
杀马特教主罗福兴:审美的自由是一切自由的起点
女孩说,想要拍一套杀马特的婚纱照。“我的人生由我做主才行,哪怕是错的。”改造身体的权利和自由。快手清理社会摇,和2013年清理杀马特,感觉理由如出一辙,一是主流的、正统的、极权的文化对异端文化的排斥,二是害怕由杀马特或社会摇所集结的“家族”组织发展壮大。说到底,流水线这么多年了,工人的生存状况还是没有得以改变,工会的缺席是首当其冲的理由。
在大众媒体的话语体系中,杀马特等同于低俗、哗众取宠、博人眼球。而本世纪初,在广东一带兴起的杀马特一族,其实绝大部分都是十几岁进厂打工的留守儿童,他们在流水线上出卖体力、感觉不到存在的意义,得不到周围人的认可,日常被孤独、压抑、苦闷填满。于是他们只能通过廉价而又扎眼的发型获得心理上安慰(即:有人关注我、关心我,哪怕是异样的眼光)。这种发型进而发展成一种身份上的认同,工厂流水线上一个个孤独的个体终于有了归属。他们宁肯被辞退、找不到工打、忍饥挨饿、遭人唾弃,也要保留自己的发型。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感觉自己是完整的、自由的、有归属的。至于后来网络直播平台上戴着假发套、装疯卖傻的“杀马特”,早已不是当年这群孤独的人了。这群人最后终被无力穿透的阶层困住,重新坠入千篇一律的生活。
讓這群人端坐在鏡頭前,卸下他們的防備,讓他們自如地、甚至帶著笑容地講述自己的故事,光是做到這一點,就已經功德無量了,因為他做的是「保存時代的面孔」,以及讓這個群體「登堂入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