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一秒钟》,我头一次,冒出给张艺谋作品打五星的冲动。其实,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一秒钟》有一串问题,是会被扣分的,与完美无瑕、回味无穷的五星电影无法划等号。
我也同样说过:只要一部中国电影出现了“技术原因”,那么,我出于同情分,随手加上一颗星,也是很常见的操作——无论是《少年的你》或《八佰》。面对无理不公,人就是如此不客观。
《一秒钟》有可见的删改痕迹。对很多人包括张艺谋而言,它都不是一部完整的创作(无论创作初心还是柏林退赛版,事实上我也接受导演在创作阶段的自我妥协)。主人公为了看女儿新闻简报镜头,一秒钟。观众和创作者则心知肚明,他们早已错失了更多的分分秒秒,千审万查。 刘浩存的问题,是她从声音到外型都不太成立。倒不是说,她抹了一脸锅灰,就不像个流浪儿,也不能孤星泪了。先于电影,《一秒钟》是一部跟时代有关的电影。无论时代怎么隐遁,没有字幕、没有讯息,只要张译一出现,在西北风沙里苟延残喘,随时可能暴尸荒野,那么,观众都首先应该去翻译这一层信息,否则,整部电影就无法成立。
这个问题,后面还会展开说——简单来讲,假小子刘浩存身上,她没有吃过大苦,不时被农场浪荡儿饱以老拳的孤儿怨。她太现代了,不是八九十年代与六七十时代的差异,而是新世纪的时髦气息,精致,错入,与大西北的黄天厚土的不搭调。
光是这两点,就导致《一秒钟》很难成为五星佳片。甚至群里有小朋友疑问,电影看下来明明很安全,怎么就“技术原因”了。 答案就是,这部电影从属于张艺谋的“文革宇宙”。从《活着》,到《我的父亲母亲》,到《归来》,再到《一秒钟》。就好比,如若今天再拍摄《归来》,《归来》也恐怕不是那部《归来》。而事实上,我甚至并不喜欢《归来》。
出于现实原因或宣传把控,《一秒钟》被一些声音,往对电影的爱(影迷体悟),对胶片的痴迷(范电影这人物以及数字格式取代胶片拍摄放映)方向带。这是安全的口径说法,也容易让另一些人将片子当场掩埋。
张九声所渴慕的一秒钟电影,并不是真的爱电影。它甚至不存在于《英雄儿女》正片,而是新闻简报,第22号。刘闺女为一盒胶片,以命相搏,她要的,同样不是电影。对于看过太多遍的《英雄儿女》,她索性坐在影院外头,也并不想看。一丝不苟,自我要求高的范电影,看起来终于是《天堂电影院》之类阿尔弗莱德放映员角色化身了,可惜,他同样不是爱电影,而是想保住放映员这一职务,光束亮起,人生满足。
那么,二分场群情激昂的人民,作为昔日中国电影普通观众的化身,它们是热爱电影的吗?对这样的电影,我认识它应该加一个问号,大大的。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那段特殊时期,普通人是没有条件,也不允许热爱电影的。真正的全民热潮,要开始于浩劫之后。况且,也并没有多少影片,能作为被选择的集合。看电影之所以神圣,在于它跟偶像崇拜一样,是需要仰着头,不应该发声,含情脉脉地注视着被放大的图像信息。
我们甚至不需要拿《英雄儿女》的演员遭遇来做时代注解。相反的例子是,当专业影迷刨根究底,发现电影院所放映的电影,居然是掉帧的数字化DVD,而非长春电影制片厂的底片放映,他们不乏愤怒与失望情绪。 可是,这种疏忽冒失,不恰恰说明了张艺谋根本不是缅怀胶片。有人还是不信,张艺谋口口声声,对着一轮又一轮记者都在说胶片,你怎么就认为不是了。
我认为,《一秒钟》是与胶片有关,但真的与“胶片”无关。因为那一秒种,被剪下的两格底片,与作为电影片目的《英雄儿女》毫无关系,反而是浓浓政宣意味的滚动播报中,猝不及防的个人信息。看到张九声和刘闺女被五花大绑成Kappa状,保卫科的壮丁们还对着银幕滚热泪,如果你无法从这一幕解读出痛彻心扉的时代惨痛,那么,《一秒钟》就会被误解为虚情假意还表错情。 作为一名观众,只有待到获知张九声(坏分子)、刘闺女(孤儿怨)和范电影(为保住放映员一职)道出各自的人生故事,方能体悟尽管电影观众数以百千计,但只有被当做一个人来看待,当做一小个体来审视,彼此愿意互诉衷肠。同作为电影观众的你,我,他,我们的故事,才能够打动到其他人,否则,所有人只会是被主旋律电影,革命浪漫主义吸纳进去的活动脸谱,移动纸板,抢扛下一个如山重的大包。
为了看电影和偷胶片,张九声与刘闺女互下狠手,刘闺女被无情围殴……动物凶猛般残酷,暴露了那个时代的冷漠和人人自危。这些东西,如两格胶片,被掩埋在了漫天的黄沙厚土之下。埋掉的,表面上是胶片,其实,是那活生生,还有大好青春未开展的人。
那是一个人人身负重物的年代,肩膀上的,思想上的,意识形态压得人抬不起头——即便是在抬起头来电影之际。人们之所以表现得爱电影,是因为在那样的场合之下,大家是安全的,是政治生活以外的喘息角落。 在叙事上,《一秒钟》是典型的单线推动——张九声要看电影,双线交叉——护电影和偷胶片的人,多线交织——抢救底片并完成放映的范电影加入,最终是个人再次被集体的天罗地网擒获打倒,头破血流。
张艺谋活用了他的视觉奇观,将胶卷底片,卷成羊肠子,又是清洗,又是擦拭,又是晾晒。这是陕北老农祈雨求神盼收成的眼神和集体行动。
尤其是范电影拿出他的绝技大循环之际,也是张九声的落网之时。尾声处的循环,似乎将会滚动放映,不止不休下去。电影被两年后的字幕提示打破,但需知,柏林退赛版是没有“两年后”的,刘闺女在风沙中,扬起了一片报纸,或者她拿到了掉落的胶片,都无以告慰张九声。
同样是在这处结尾,张艺谋让观众又回味了一把《黄土地》和《我的父亲母亲》的神韵。
朋友间也提供了一种说法,“两年后”那段故事,同样佐证了“女儿已经不在”。回去寻找遗失胶片的张九声,显然不顾大自然定律。狂沙十万里,要找回女儿存在过的证物和遗物——两格胶片,绝无可能。至于解读出胶片放映被埋入土里的浅层意思,完全可以。
看电影这件事,剧本故事一直是观众最关注的部分。但不知从何时开始,人们被迫关注电影以外的故事,去脑补、还原、想象,不知不觉,就盖过了对原片的欣赏。纵然如此,《一秒钟》依然是部好电影。
历史尘埃里的一粒灰,落到现时今世就是一座山
《一秒钟》就是这样一部轻盈且沉重的电影。
故事开始于一片culture revolution时期的西北半荒漠,单纯从象征的角度来看,这片半荒漠是如此的应景,既是过去,又像现在,而相信看懂这部电影其实是毫无困难的,与之想比,探究国师的叙事方法,说实话,对《一秒钟》来讲是一件相对无聊的事情,因为其细致分化下去,这就是一个或多或少标准的“统计学”概念,只存在于叙事的内容也产生的结果是否为观者接受的问题。对于厌烦和现时主旋律唱反调,厌烦总是沉湎于过去反思,希望能多多讲讲我等巨擘之国大好河山、大好形势、大好未来的人来说,当然是没有什么接受度的,尚且也不必非费那九牛二虎之力说将出个什么必须让他们明白的道理来。但对于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意识、甚至不同的生命阶段相同的人来说,艺术家用他的语调来讲述,是要向能体会这一语调,可以自行消解叙事者与接受者之间距离的对象们表达他想表达的意愿的。从这点上回顾起来,关于国师,除了他有名商业大片外,《红高粱》、《菊豆》、《大红灯笼高高挂》、《秋菊打官司》、《活着》、《有话好好说》、《一个都不能少》、《我的父亲母亲》、甚至《归来》,基本都是可见可感的乡土人情,这股乡土人情总是抱着一股国人生活中,应该有些盼头的期求,再回到想必很多人可以轻松看懂的论断上,如果你感受到了电影中这股期求,那么相信你就明白了这部电影。如果细致追问这份期求的力学特征,大抵可以由国师大概最有名的电影《活着》来概括,也即在电影内与余华书外所表达中国人始终向着“存于世”残喘的努力,可谓国民性,而在《一秒钟》里,这份诉求,尤指在绝望看不到边际的黑暗时代里,再看女儿最后一眼。
不过在《一秒钟》的故事中,还存在着另一部样板戏《英雄儿女》。《英雄儿女》讲的是抗美援朝英雄先烈们的故事,其中我们的英雄王成在守卫山岗之时,前有敌军,后有匪寇的情况下,哪怕战斗至几乎只剩他一人之时,依旧英勇杀敌,坚决抵抗,甚至在弹尽粮绝的危难关头,操起巨石砸向美国鬼子依旧勇斗不懈,在面对潮水般敌人即将失守之际,抱起必死之决心,向师部后援喊出“为了胜利,向我开炮”,最后用仅剩的炸药管与敌人同归于尽,堪称一代可歌可泣的无畏事迹。
细细说来,相信没有任何一名有良心中国人不会为“为了胜利,向我开炮”这句话而动容,因为那不仅象征着先辈们为了保卫家园而做出的不得不的牺牲,也象征着为洗刷中华百年近代屈辱所做出的有力呐喊,更是中华民族千年来舍生取义气节的凝聚。那么其实也不难发现,“为了胜利,向我开炮”的力学特性就是把胜利置于在了最崇高的位置,从而获得了一种超然的地位,为了最崇高的目标,当然“我”也即英雄王成是可以牺牲的,这在绝对意义上是无可厚非的,因为如果失败,这背后的代价可能就是人可否继续存续生存等至关重要的生死存亡问题,这是功利主义的计算,当然也可以说是非常时期当然要用非常办法来面对的不得不方法。
而当已经渡过了那段共和国艰辛斗争的岁月,回到现时今世时,我们无疑又有了新的时代话语,即“发展的问题只能靠发展来解决”,“先富带动后富,最终实现共同富裕”等等,在这种情况下,与“为了胜利,向我开炮”对比而看,发展无疑就被放到了一个类似“胜利”一样,至高无上的位置,那么这就带来了很多的问题,栗如,如果现在那些亟待被先富带动起来的“后富”的穷人、打工人们,他们想改善自己的生活境况,但是假如他们想改变生活的努力,可能会“破坏”富人们创建的“优良、可持续”的发展环境,进而影响发展怎么办?那么这个时候,因为发展至高无上的地位,为了发展可以继续高速保持,想“后富”的穷人、打工人们的利益诉求也就不是很重要,甚至要被置若罔闻了,所以也就只能牺牲想“后富”的穷人、打工人们的利益和诉求;又栗如,如果现在备受所谓“男权社会”压迫的女性们想要改善自己的被剥削的、被压迫的弱势地位,但却可能会破坏男权主导的社会高速发展模式,那么,因为发展至高无上的地位,也就只能“被迫无奈”地压抑女性们严正又合理的诉求了。所以实际上,这些个新时代话语的真实本质,其实就是一套话语体系上和实际操作时的伪概念,因为发展的问题不可能只能靠发展来解决,就像只经济发展并不会解决所有问题,甚至可能连经济问题自身都解决不了,要不然就没法解释为什么广东省、福建省、浙江省的人们手里的钱呈指数增长越来越多,却为什么还是那么重男轻女等等一样诸多问题,而反而可能更为其此时发展的不充足,向未来发展的大饼愿景看去,而进一步增添加剧现状不公平的合理化,而且也许正是因为其他方面有所亏欠,而且亏欠太多太多,所以才会一直强调经济发展的重要性,从而进一步打造成正当性,这也正进一步在无形中体现了某些现时至高无上的“可笑”律令的二律背反。
那么秉持着这种二律背反的视角再来看电影,电影中的戏剧张力也就一目了然了。那个时代毫无疑问是以一种不可撼动的思想作为最高存在的,引申下沉,张九声因为成分不好进而劳改时,劳动改造就是他至高无上的律令,这也就与他逃出劳改农场看女儿最后一眼的正常人类具有的情感呈现出了不可调和的力学冲突,当然也就成为了不被容许、必须抹杀、犯罪一般的存在。在此基础上,那个只存在于胶片上、影像中、记忆里的女儿,也就成了整片的麦格芬,而胶片遗落两年后的补拍光明“新生活”段落,则坐实了女儿以不在世的麦格芬属性,因为如果女儿还活着,来找胶片就不符合人物最大的动机,以此也就能反推出删减部分的大致内容。
单纯为了活着而活着,与为了逝去之人而活着的人相比,实际上就是彻头彻尾的虚无,但这是彼时之人存在的最高律令,同时也就是对culture revolution最大的批判,国师展现的这一真相,活着的虚无,也是对时代的控诉。表面上,《一秒钟》有着一个元电影的外壳,它借由一位“罪孽深重”的父亲最后的希望可以目睹已经逝去女儿在荧幕上的“永生”组成了故事,而实际上,电影则借由只存在一秒钟的两帧实体胶片所组成的非罗兰·巴特刺点,探究了culture revolution整个时代的不同知面(张九声,刘闺女,范电影),此时的“元”,除了依旧是那个一元的“元”,更是一个主客不分离、过去与现在不分离,轻盈与沉重不分离、彼时与此时亦不分离的“元”,悲剧上演于历史和电影中时,尚且可以观而置之,而现在依旧很多崇高的“经济发展解决一切”、“重回世界之巅万事皆好”等等丝毫不容置疑的最高律令,却会在可预见的未来中,一次次以类似康德 纯粹理性批判 式的二律背反地要求国人们驻足后再细细思量,到那个时候,可能就需要你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回望那段曾经的历史记忆,与它巨大的悲剧所带来的情感,可以说,理解了这种情感,你不单单只会理解这部电影,更会理解面向未来我们应该走的方向和不应该去再次尝试的险途,到了那时,我们可以说,过去的一粒灰,落到现在成为了一座山,兴许也能在明天,变成一块真正可以踏之其上、回首侧望的垫脚石。
说起来,现代文学和当代文学的时间感觉颇有些不同,比如《子夜》和《日出》,倾向于一种抽象寓言,而《时间开始了》则开启了新的时间刻度,在这之后,《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就让历史中的时间显得前所未有地精确有力。再往后,新时期和新世纪的时间感觉也很不同,比如80年代被描述为“大得难以置信的时间单位”和“黄金时代”,而新世纪以来的青春体验则是“在大大的绝望里小小地努力着”的“小时代”。时间感觉的不断调整——从抽象到具体,从宏大到渺小——构成了书写现代体验的重要标记。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一秒钟》要从什么样的角度讲述一种什么样的时间体验,其实是一个重要问题。
但这个问题因为太抽象,所以不容易被察觉,大家主要关心的还是两个非常具体的问题,那就是如何伤痕,怎样删减。整个故事围绕电影和胶片展开,上映之前张艺谋就说了,这是献给“所有爱电影的人”的“电影情书”。坐下来一看,不愧是国师,范电影组织人民群众抢救胶片、电影院里全场合唱《英雄赞歌》、戏里戏外呼应对照的高潮戏拍得十分到位,光、影、幕、人相映成趣。不过问题也随之而来,爱电影的情怀和历史创伤之间的裂隙似乎并不能轻易合体,所以毛尖戏称国师牌伤痕为“刮痕文艺”,谓之伤痕不足,情怀有余,刮一刮嘛点到为止。
说起点到为止,《一秒钟》也颇为委屈,因为“技术原因”屡次电影节撤档,审片过程中又不断修改,最终能上映就已经留下了时代的眼泪。劳改犯张九声的女儿为摆脱他的影响,获得先进,在面粉店争扛麻袋,意外被车撞死了,最后只留下新闻简报中的一秒钟镜头。张九声冒死从劳改农场逃出来看电影,就是为了这一秒钟。根据张艺谋的采访,这一段就掐了没播。不仅如此,张九声、刘闺女和范电影三个人的家庭和过去都尽量略去不表了,于是影片中人和时代的矛盾就被弱化为了人和事的冲突。学生说,好气哦,泪点都被删掉了。看起来,好像又回到了那个老问题,是现实的原因让我们的历史题材总是教化大于批判,最后就只好反思不够,情怀来凑。
但问题在于,如果我们觉得影片深度不够,原因只在于删减吗? 应该说,并不是因为有删减,所以只好情怀,而是删减与情怀本就是历史创伤的一体两面。 一边是抽象的历史创伤落在具体的人身上,由此触发不可抗拒的超越个人的痛苦;另一边则是在革命浪漫主义的集体感召之下,对理想自我和理想未来充满期许:如何处理二者之间的关系,是后文革时代回顾历史时必须面对的复杂命题。
于是我们看到“发疯”成了典型的“文革后遗症”, 从《泪痕》(1979)中装疯以自保的孔妮娜,到《花园街五号》(1984)中真疯的被锁在房间里的市长儿子,再到《村戏》(2017)里从英雄走向精神病院的奎疯子,文革的幽灵始终以疯癫的形式存在。疯癫是个体对无法自洽的现实逻辑的回避,因此,只有讲清楚了如何发疯,才能同时讲清楚历史的激情和裂痕。
反过来说,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张艺谋上一部文革题材作品《归来》(2014),在面对历史时显得如此无力。《归来》一边把“文革后遗症”讲述为“失忆”,一边又将唤起记忆讲述为一种爱的温情。但观众都知道,真正能刺激并启发冯婉瑜找回记忆的昨日重现,其实是痛苦的别离,而不是温馨的重逢。既要批判,又要温馨,或许才是问题的根本。
从这个意义上说,《一秒钟》的进步就在于找到了一个刚好的尺度。在三个破碎的家庭里各取一人,让他们命运交汇,让无意义催生意义,而不是强行赋予意义。同时,也不再强行缝合破碎的家庭。假设没有那个两年后的结尾,故事就在沙漠中戛然而止,刘闺女以为帮张九声捡起了东西,但胶片已在风中逐渐被掩埋。这或许比《归来》的温情,比《闯入者》(2014)的暧昧不明要好很多。当然,这也就引出了另一个问题,那就是删减审查之后的电影还是原来“那部”电影吗,还值得看吗?
虽然《一秒钟》号称致敬电影,但打动我的并不是影片中的“爱电影”。无论是范电影、刘闺女还是张九声,恐怕没有一个人真正热爱电影,即使是积极抢救胶片、看了许多遍仍然生怕错过一秒的观众们,也很难说他们热爱的是电影本身。看电影和爱电影未必是一回事。
真正触动我的只能是“电影”自身的复杂性。影片中涉及到电影放映的部分总会出现双重景框和多重凝视。电影与现实的关系也呼之欲出:礼堂银幕上女儿在争扛面粉争当先进,银幕下劳改犯爸爸大战保卫科;张九声和刘闺女被捆在一起,银幕上是《英雄儿女》中王芳找到了父亲。
不仅如此,电影文本的复杂性还表现在,正是被删减的、被改动的与此时此刻的影片,共同构成了“那部”电影。 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不同意公映版不值一看这种说法。与其把没有看到的当做遗憾,不妨把缺失看作一种“失忆”。 张九声没有在电影中说出女儿的死,仿佛一个失忆的父亲,永远追逐着22号新闻。应该说,张九声的女儿死或者不死都不能改变故事的悲剧性。假设女儿没死,生活对张九声来说也不会更轻松。如果觉得越惨痛的才是越感人的,那我们可能仍然还陷在情感主义中不可自拔。
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只能说《一秒钟》的成功是有限的成功。一方面,它把《归来》中三段冗长的时间压缩为了一段(如果不考虑结尾的话),只讲一件小事,不再既要又要。回到开头的时间感觉问题,这种后退一步,只展示一个历史切片的拍法,是更贴近当下的时间体验,反而展现了一种力量。
但另一边,在聚焦“一秒钟”的同时也丢失了对历史的追问,“一秒钟”到最后只能是张九声的自我救赎。对这部电影,对这一系列电影真正的不满足大概也在这里,不是因为他们不回答历史的疑问了,而是因为他们不再向历史提问了。有时候提出问题可能比回答问题更重要。就好比有时候没有拍什么,或许比拍了什么更加重要。
文本已发表于《北青艺评》,发表时有删改
关于电影的电影故事,每个导演都有自己的心结,2007年戛纳电影节的短片集《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电影》,曾让很多影迷沉迷,张艺谋导演在里面也有一个小故事。没想到70岁的时候,张艺谋拍了一部返璞归真的《一秒钟》,据说一部分来自个人年轻时的经历,他对胶片时代的怀念让很多迷影分子心动。
作为导演的张艺谋,现实题材一直是他的拿手好戏,个人最喜欢他的片子,也是现实主义色彩的《秋菊打官司》《一个都不能少》《我的父亲母亲》。可惜,新世纪以来的几个片子,没有真正打动我。《一秒钟》一击即中,又找回了90年代那种纯粹状态,他对电影的热爱融进了苦涩的记忆中。
《一秒钟》的故事从张九声赶路走进沙漠开始,从张九声和刘闺女再次走进沙漠结束。故事的大背景就像沙漠一样令人绝望,带着希望的逃犯张九声,不仅是现实的中囚徒,还是希望的囚徒,随时可能破灭,只是望梅止渴而死比真的渴死好一点。
在正片放映前在22号《新闻简报》里一闪而过的张九声的女儿,何尝不是带着改变坏分子女儿的希望,积极去参加劳动改造,和大人们争当先进,因年纪太小去扛粮食口袋,不幸殒命。电影没有正面讲这个事情,但刘闺女在影院和张九声吵架时,看似一语成谶的一句话,实际上是一个伏笔。
在精神和物质空前贫乏的年代,电视、报纸还不普及,除了广播,人们了解国家大政方针、重大新闻的渠道,就是每次电影之前贴片放映的《新闻简报》了,谁知道一个14的岁孩子,为了争当先进连命都没了,一生只剩一秒钟的影子。
刘闺女这个蓬头垢面的假小子,稍有影史储备的人,都会想起1981年杨延晋导演《小街》里的张瑜。这个偷胶片的贼,偷走了别人的希望,却是想给弟弟一个新希望。张九声和刘闺女剑拔弩张,但没有变成“互害”关系,最终了解对方苦衷,成了朋友,这是善良的底线。
不得不说,张艺谋在选角上,有一套独特的审美,每一届谋女郎都最终走红了,是有理由的。从刘闺女刘浩存出场以来,眼睛就离不开她的影子,执拗,帅气,不失善良,当她换上女装,变成有些羞涩的大姑娘,倒反有些不适了。
《一秒钟》这个故事可能是张艺谋对自己20来岁时,看电影留下的某种心结的回顾,荒凉沉痛有一丝明亮轻盈。被风沙永远埋葬的35毫米胶片,就像逃犯永远见不到的女儿,时代留给逃犯的念想,连一秒钟的残缺影像都没有了。
范伟演戏已经成精,范电影这个角色,中和了张九声、刘闺女身上的苦情味道,一出场就稳抢C位,表面理直气壮,私下胆小怕事、时时自保,有点小小的蔫坏,有小缺点但也不是坏人,这个人物几乎就是为他量身定做。
范电影带领群众在街上拾掇蒙尘的胶片,组织人马到后台清、吹干,和张译饰演的逃犯一起“倒带”,以及放映室里循环放映的小发明,都带很强的仪式感。尤其开映前,借着灯光直投,观众的人头、自行车等什物倒影在布幕上,流动的剪影颇有诗意,《活着》之后张艺谋又表达了一次对“皮影戏”的热爱。
大银幕上放着重复了无数遍的《英雄儿女》,过道、窗台、走廊,人山人海,大家陶醉地大合唱,膜拜虚构的英雄和看不见的荣誉,却不曾留意身边小人物的悲欣交集。带着看一眼女儿容貌愿望的张九声,为弟弟不顾一切的刘闺女,也许才是现实中的“英雄”。
残酷岁月,每个人都无法逃脱悲情的命运,命如草芥,人人都是牺牲品、试验品。《英雄儿女》(1964)上映的第二年,一场史无前例的风暴席卷全国,饰演政委王文清的田方(田壮壮导演的父亲)深受冲击,被下放五七干校,重病不治辞世。饰演王芳的刘尚娴受家庭影响,几乎停滞了表演生涯;饰演英雄父亲王复标的周文彬,也丧失了表演资格……
《一秒钟》故事发生的时间点,正好是1970年代中期,《英雄儿女》里面很多演员,在他们或长或短的生命里,也正在遭遇和张九声、刘闺女差不多的苦难,作为真实的人,他们的生离死别和多数人差不多,这是电影内外难以磨灭的留白。
想起北岛的一句诗“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我只想做一个人。”当然,这是后话了,是发生在《一秒钟》结束之后真实历史时空里的反思之诗,张九声、刘闺女如果真有其人,或许能熬过苦难,活成一个幸福的普通人!
故事里的事儿,聊一下
说下这个片子,《一秒钟》。
由放一场电影引发的连锁事件,将一位电影工作者对一个时代的记忆进行了融合:颇具仪式感的“冲洗”胶片,对放映员的“神圣”塑造,观众看电影“过年”一般的欢呼雀跃,“两代人”对电影和胶片的执念。
这是张艺谋新世纪后少见的强叙事电影,三位主角你来我往的“冲突”造就戏剧张力,有当年《有话好好说》时的韵味,故事里暗藏隐忍的情感表达,以及年代的隐喻,可供解读的地方很多。张译、范伟演得真好,刘浩存很灵。一秒片段、一部电影、一夜纷争、一日追随、一段岁月、一生羁绊。
关于这部电影的场外故事,这里就不说了,但需要简单顺一下电影的故事。
就像“结尾”那段被风沙掩埋的胶片一样,这个故事,其实也藏匿了一些线索,不要多想,其实就是隐忍的情感表达,以及所见故事下,角色的动机。
主要就是两位主演的动机。(有剧透,文中对一些词汇和语境做了适当隐藏/调整)
张译饰演的张九声,是一个劳改农场的逃犯,关于他被抓、出逃、以及“看电影”的动机,电影信息交代很明确:
张九声因为打了霸天虎的头头,才被抓。期间他收到了一封信,信的内容我们不得而知,但最起码的信息是,他从中了解到的女儿“上电影”了,就在“《新闻简报》22号”中出场,所以张九声为了看一眼女儿,才选择出逃。
但张九声为什么必须在那天那夜看这场电影呢,因为《新闻简报》的特殊性。
《新闻简报》是播放在故事片开映前十分钟的“加片”,诞生于新中国成立时期的1949年,是用电影胶片纪录和传播新闻的一种方式,包含了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
那个的年代电视普及率很低,大众了解新闻除了报纸、广播、就是这种形式。所以《新闻简报》是电视机进入中国家庭之前,一个极为广泛而有效的大众传播渠道之一,我们理解为电影版的“新闻联播”即可。那时候的观众,可以在电影院里,或者在露天的广场上、或者在《一秒钟》中礼堂里,依靠这种形式,了解国内外新闻。
这个《新闻简报》是每周一期,每期约十分钟,每周影片通常会以“××××年第××号”进行编号,电影中那期是第22号。而且这种胶片形式的播放,跟电视新闻不一样,不会重播,播完这期就该放下一期了,所以张九声必须追着电影胶片走,因为过了这村就没这个店了。
他先去了一分厂,但错过了,电影已经放完了,他连夜徒步赶往二分厂。到了二分厂发现胶片几乎损坏,但在范伟饰演的范电影的操作下,还能抢救过来。
这是张九声的“只能停在这里看电影”的动机。
他本想低调的看完就走,但在刘闺女“捣乱”和范电影的逼问下,他不得才暴露自己的身份,之前还抢了刘闺女的小刀,才能胁迫对方给自己放电影,否则的话,他在一分厂就可以动手了。
PS,《新闻简报》在1978年后改为《祖国新貌》,直到1993年结束。
刘闺女的动机就很好理解了,他抢夺电影胶片不是为了看电影,而是要胶片做灯罩。
“用胶卷改造灯罩”,对于我们来说是个比较陌生的概念,我一开始也挺纳闷这是啥。直到在放映室里看到范电影的灯罩,才明白过味儿来,小时候在老家好像见过这种。
因为那个年代没有节能灯、LED灯这些,无论是台灯还是座灯,基本都是一根杆子上面放一个××瓦的灯泡,由于太亮,必须用罩子罩起来,而胶片是做灯罩的很好材料,因为对光的隔绝性适中(我小时候还拿过胶片看过日全食)。
从刘闺女在卡车上口中的“故事”得知她,他的父亲不要他们了,所以才跟弟弟相依为命。弟弟爱学习,之前有一个借来的胶片灯罩,但不小心被烧了,当张九声去到他们家里,可以明显看到一个光秃秃没有灯罩刺眼的座灯。
因此灯罩的原因,姐弟俩还被村里的年轻人胁迫,为了给弟弟再找一个灯罩,也为了给那帮人“还债”,她只能再用胶片做一个,其他材料都不行。还是那句话,以前条件有限,连胶片都是稀罕物,更别提那个两个月才能看一场电影的二分厂了。所以当姐姐的不惜通过抢夺的方式,一心得到胶片,所以才与张九声发生冲突。
但比起张九声,刘闺女对胶片依赖没有唯一性,这次不行还有下次,所以当她知道了张九声的动机,便放弃这次抢夺行动,把电影让给了对方。
但一想到这样一来姐弟俩还要被不讲武德的年轻人欺负两个月,不由得对这对苦命的姐弟愈加同情。所以刘闺女这个角色别看脾气倔,但非常非常“通晓事理”,有着伟大的人格。
好在,最后张九声帮姐弟俩解决了问题。
关于电影表层的故事细节,已经说清楚了。随后就是更深层一点的故事了。那就是张九声为什么一定要在《新闻简报》里看女儿呢,各位有没有想过这问题,依照这个线索,我们继续挖掘一下。
“一秒钟太短,不够”。
为了这一秒钟,张九声不惜出逃,冒着生命危险,来看女儿的“一秒钟”,依照角色动机,有种可能——在当时的环境下,他今后可能与女儿再也见不到了。
毕竟他打得是威震天,在霸天虎的时代,也就意味着很可能这辈子出不来了。
有人问了,那么女儿为什么不来看他呢?
也很好解释,参考《归来》中的张慧雯,后者一直认为自己和母亲所遭遇的一切都是父亲造成的,巴不得与父亲划清界限。而且《一秒钟》里范电影也说了:“只有争着干活,才能消除你对她的影响啊”。
可见,无论各自内心如何,两代人在表现上必须划清界限。
但是,我们不妨大胆猜测一下,他为了这一秒钟如此搏命,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女儿.....已经......没了。
这一次就要从剧作的逻辑性,和人物动机的合理性方面找“故事”了。
编剧在编排剧本的时候,每个角色、每个情节、每句台词都是为了逻辑服务,而且通常会预埋一些梗,可能是台词,可能是情节,说白了就是呼应点,让角色动机更加合理。
★首先就是刘闺女
为什么在张九声追电影中途,安排这样一个角色呢?为的是让二者形象互补。
张九声和刘闺女第一次公开示人,是作为“父女”出现的,张九声谎称对方是自己女儿,刘闺女为了diss对方,把自己的真实故事安插在了对方身上。这是对二人关系的第一个“呼应点”。
随后不打不相识的他们,关系有所缓和,同样也是以类似关系出现,无依无靠的刘闺女让张九声保护自己,带着对方指认小混混的时候像极了我们的“告家长”,而张九声为了给姐弟俩出头,也表现出一个长辈的“风范”,结果被不讲武德的年轻人群殴。
可见,双方都在这起事件中临时扮演了对方的“家人”,这就是为什么剧本会设置一个与张译女儿年龄相仿的刘闺女出场的原因。
说白了就是替代品、备胎,而刘闺女在失去父爱的情况下,把对方当成了自己的依靠,同样,张九声也只有在失去女儿的情况下,二者的关系才能成立!这叫对等情感,是任何一个电影编剧必须具备的基本功。
还有后面刘闺女那句“面袋子怎么没把她压死”,这是气话,但编剧不会平白无故安排这样一段话,或许也是一个“一语成谶”的呼应点。
★然后,就是范电影的动机与张九声的情绪表现。
范电影把那一秒钟的胶片剪了下来,给了对方,说留个纪念。
这位口口声声说着“才一秒钟啊”的范电影,一旦出了问题马上就找机会推脱“责任不在我们!”的放映员,最后也冒着危险剪了一段片子。
PS,咨询过放映员,剪如图两格胶片,播放时不仔细看不会察觉,但胶片结合部分有胶水痕迹,一摸就能摸出来,尤其是那个环境这种片子,放映员有时候会检查胶片完整性,所以老范此举是有风险的。
因为范电影也看了那封信,信中很可能已经交代了张九声女儿的“事实”,身为一个父亲,自己的儿子变成了那个样子,他此时也明白张九声的用心良苦,才这样做。
还记得张九声看到女儿一秒钟影像时哭成那个样子的形象吗?这里面有着对亲人思念的情绪,也有着看着14岁的女儿费力扛着面时的心疼,或许,也暗含了看到亲人生前影像时的悲伤。
而那段胶片被丢在风沙中后,张九声的反应如此强烈和抗拒,因为那“一秒钟”的胶片,很可能是女儿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张“照片”。
★最后,就是“结尾”,新时代来临,张九声重获新生。
但他并没有回家,而是再度来到他曾经看电影的地方,口头上说着“先留两天”,但一个能为了女儿“一秒钟”片段而不计后果、冒着生命危险出逃的父亲,此时怎么能不着急回家看望女儿呢?
很大可能性,家里“没人”了,他已经无家可归。
各位不要多想啊,以上都是猜测,如有雷同,纯属巧合,文章到此结束,我什么都不知道。
可见,电影编剧是很讲逻辑性的,尤其是张艺谋电影的电影,《一秒钟》是张艺谋在新世纪叙事性最强的作品之一,每个人物、每个情节、每句台词,都有其功能性。
虽然这部作品经历了一些大家都知道的故事,不得不以如今的样子来呈现。但无论是怎样折腾,角色动机、台词呼应、故事内在都是有着逻辑和关联的,这一切都引导我们去发现那“被掩盖的真相”。
就像张艺谋自己说的那样,“人物是被锁在固定的时代里”,但影像可以记录下一切,如果没有影像,命运就像胶片消失在了风沙中。
不知道我是不是这样看电影的最后一代——
暑热难耐的夏天,熬过漫长无聊的白日后,我和村里的大人小孩们一起,扛着条凳、拖着藤椅、夹着小板凳,像泥鳅一样冲向隔壁村……听说那边来了放映队,大大的白色幕布已经拉起,可是天已经黑下来,晚饭只能糊糊扒两口。我们要抄最近的小路赶在电影放映前到达,人们打着手电筒,远光照着长而狭窄的田埂,近光照着脚下,一个挨着一个小碎步通过。我闻到有人冲完凉湿漉漉的头发香气,也看到黑暗中摇曳的花裙子,她们煞有介事做好准备,而我什么都没有……但是紧追急赶中我看着漫天星光,依然感到充实。手电筒的光照到老远,夏夜奔忙的小虫、漂浮的微尘,伴着蛙叫蝉鸣都近在眼前;而我们好像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做一件伟大的事。
那件事就是看电影。
三十年后回想起来,已经是一场梦。比白色幕布更让人渴望的,是通往露天放映场的路,就像旅行将要出发前,新的学期开始前,让人跃跃欲试。可是观众们实在是被动的,坐在位子上,等故事开始,把自己的心交给银幕里的人,任他们逗你笑让你哭,结束后毫不留情的收场,最后留下你坐在座位上,眼泪还没有干,嘴角还没收敛,只想留在故事里,再看一场。
《一秒钟》散场后,空荡荡的电影院只有我一个人。三重故事折叠在我一身,既有张译在空荡荡的电影院里,也有我在现时现刻空荡荡的电影院里,更有那个三十年前的我在空荡荡的露天放映场。我不知道为什么感到难过,是什么打通了我迟钝的神经让我感到酸楚。但我被这三重“电影散场”牢牢锁住,就像被平静而深邃的湖水包围。
看完电影的心总是很难和人分享。尽管看电影的当时——就像电影里的人一样,就像我们看的无数场电影一样,和很多人一起在看——但我们总感到只有自己在看,只有自己在体会,笑或泪,都是自己吞下自己收藏。
《一秒钟》对我就像一把钥匙,要解一个谜。这个谜面简单来说就是“人们为什么爱看电影”、“我为什么爱看电影”、“他为什么爱看电影”……可是越解就越像剥洋葱,剥到自己两手空空满面泪痕,也没有得到真正的答案。
或许是答案太残酷。
无疑张九声是为了女儿。
可是简简单单一句“为了女儿”,又多么难解释那种执着到底的癫狂。张译在许多电影里都有上不封顶的执着,最近的是在《金刚川》。如果人们带着发亮的手机走进电影院,看电影的间隙总是忍不住打开微信,稍微抬头看一眼他的嚎叫,他就会像互联网初代人们嘲笑马景涛的咆哮那样可笑——他为什么要这样疯狂?
但凡你带着一点点不认真去看电影,他的行为都像疯子般可笑。可是那种可笑细想起来恐怖至极,最后我似乎感受到了——他已经永远地失去了什么。
是的,这个重要的细节被删减了。他的女儿已经死了。他的执着不再好笑。
他走上千百里路,冒着渴死、热死、被风吹跑、被人打晕、回去还会被惩罚致死的危险,走了那么远的路去看一场电影,像一个疯子。可是只有在你知道他已经永远地失去了什么的时候,你才能理解那份执着。他只因这份简单的执着而活着。
假使我们不能理解一个父亲在那个年代的心,不能理解一个劳改犯,也不能理解一个物质精神匮乏的人,甚至不能简单理解一个见不到女儿的父亲——我们只要想到自己曾经丢失的手机、忽然一切文件都消失不见的硬盘,再也想不起的密码账号——一段段封存的记忆被大片大片抹去,我们可能忽然感到被电击、感到窒息,我们明白他,已经永远地失去了。
在体味那份失去时,我感到的苦涩更多来自我作为母亲的角色。仿佛我也带着无限懊悔与遗憾活在这个世上,因为我离我的孩子总是那样遥远,我总没有足够多的时间陪伴她的成长,当我想起她时,就像张译那样随口说出“噢那年她才八岁”,转眼这已是十四岁。
我所感受到的苦涩来自于无法抵抗时间的流逝。即使我不知道故事中的他的女儿已经死了,即使只有八岁到十四岁这样一段没有陪伴的时光,对一个父亲来说也已足够残忍。残忍到可以付出全部的体力、代价奔走这一段路,只是为了守候在她的影像前,看一秒。
是的,一秒钟太短。人的一生都不过须臾。不知为何我看到他的后脑勺钻进那个看电影的小洞时,我好像自己也钻进了那个小洞里,我看着自己女儿的无数片段,也像有个上帝之手在拉片一般,让我体会到不断的失去。
我们无法拥有永恒的时光。而电影、或者照片、或者信件、日记,都像似乎可以永恒存在的介质般,让我们有些许慰藉。我们借此安慰自己,是的,即使时光一去不复返,我依然可以留下那段记忆,只要我保存了那段影像,记录了那段文字,我就可以获得对它永久的拥有权。
可是我们有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们保存的那些影像,也会像张译在沙漠中回头看到胶片被风吹散那样,一瞬间让我们感到所做的一切抵抗都是无用的?
不仅这些介质随时可能消失,人也会偶然死去。然而死去就是死去,失去就是失去,不会像电影可以重放。
我们对时间的一切抵抗都是无用的,这让我感到绝望。
报存活着的信念去看电影的张译,把电影已经神化了。那不仅代表电影,更代表一段记忆。哪怕只有一秒钟的记忆,记忆也是人生存在的印证。
但是对范伟这个角色来说,电影不是这种存在,但它依然具备某种“神性”。如果抱着看笑的心,他是一种黑色幽默的存在;但如果你再细想他为什么爱电影,那背后依然有无尽的荒凉。
他为了不凡的活着。
电影在范伟这个角色身上,成为了一种工具。这个工具让他拥有权力,可以指挥众人的权力,可以区别于众人的权力。这份权力让他得到了在这个村子里活着的至高无上的尊严。然而,拥有即意味着可能失去。他有多在意这份拥有,就有多在意失去。当他失去放电影的权力时,也将意味着他的人生从此黯淡无光,像村子里无数的普通人一样,穿着粗糙的衣服,过着蓬头垢面的一日又一日,就像他那平庸的儿子一样,无力改变自己的命运度过一生。
因为恐惧平庸,他渴望与电影接近。他掌握了关于电影的一切技巧,从冲洗胶片到最高门槛的“大循环”。对待电影时他仿佛教皇执行信仰的仪式。他指导众人,整理胶片,冲洗尘土,像指挥千军万马。在关于电影的仪式里,他掌握了活着的主动权。
这份执着的荒诞,细想起来也让我感到恐怖。在物质贫乏的年代,有人可以像他一样找到一份热爱的寄托,借此荣耀度过一生,但更多人?没有。他们就是无数坐在白色幕布前的观众,被动地等待放映场次到来,被动地等待开场,被动地等待属于他们的快乐。他们卑微,也心甘情愿。
也许明白自己有主导众人悲喜的权力,范伟的权力让我感到可怕。他可以在任何一秒停下放映,让人失望;也可以在任何一秒放弃,让张译的奔忙成为无用功;他可以往贪婪甚至恶的方向走到无穷远,只要他想,他就有这个可能。
尽管叫来保卫科的举动已经被我料到了,就像料到一个坏人终归会亮出凶器那样——但我没有料到的是,他保留了一点善意。那点善意竟然还是来自于电影,让张译好好地看完他的女儿,看上一百遍“一秒钟”,让保卫科的人停下打斗,甚至在最后他剪下那段胶片交给张译时,都让我有意外的感动。
正因为懂得电影的意义,在乎权力的“范电影”同样也保持了热爱。正因懂得电影的意义,虚伪贪婪的他也有了同情。这是一个奇妙的化学反应,他可能作恶但最终保留善的举动,让我在这部电影里得到了慰藉。
三个人当中,刘浩存这个角色是很单纯的,单纯地守候她的弟弟,为他带来快乐。不过我更想细说的是村子里的人们。电影中和张译一样打动我的,是这些看电影的人们,在他们面对银幕放任悲喜时,我感到了一种没有时间空间隔阂的共鸣。
人们为什么爱看电影?我为什么爱看电影?我想《一秒钟》最后真正要解的是这个问题。为什么当那束光照到银幕上时,我们就主动放弃了争斗、放弃了挣扎、放弃了喧闹。我们愿意受降,拜倒在一群陌生人的故事面前,甘愿感受他们的痛苦与快乐,就像我们自己也活在那个世界里。
归根到底我们的生活是有限的。我们的命运,即使我们能掌控再多,也像被封锁在一个盒子里,像一个跳动的骰子般感受偶然,但更多感到无法跳脱出盒子的必然。
村子里的人们是走不出去的,那个时代的人们是不能同时活在这个时代的,失去的是不能回来的……但在电影里可以。电影可以让死去的人像依然活着,电影可以让英雄近在眼前,电影可以让你感受到远方的硝烟战火辉煌荣光,电影可以让你忘却眼前的一切平凡孤独惆怅。
——电影给众生带来慰藉,只因它超越了时间空间的限制,让人拥有短暂的不切实际的想象。
当我在电影院看着银幕上放映《一秒钟》时,《一秒钟》里的银幕在放映着《英雄儿女》。一层层的银幕嵌套,把我套进了那个逝去年代的放映场,也把我套进了那个放映场里让众人感动的虚拟战场。
当《英雄儿女》的歌声响起时,人们的泪流满面齐声和鸣竟也带动了我的情感。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时候我也感到了无上荣光,仿佛我也是身处那个年代的人之一,也能理解他们至真至纯的信仰。是电影给了我这个可能。
三十年后那个赶往隔壁村露天放映场的小女孩已经看了太多电影。电影对她来说,不是张译那样活着的信念,也不是范伟那样掌握权力的工具,是像更多平凡的观众一样,放任自己喜怒哀乐的一个容器。
我想起特别快乐的时光,有一大段一大段时间,都是我独自看电影度过的。做着朝九晚五的工作,没有什么值得叙说的,每天的期盼就是赶紧下班回到租住的小屋里,从晚上六点看到十二点,一部接一部地看,就像又度过一个白天。
那些故事让我着迷,因为不同年代的人的讲述,我有限而平凡的生命得到了无限延续。我可以成为一个酷酷的老头,可以成为一个妖艳的美女,可以和帅哥恋爱,可以揭破悬案的谜底,甚至可以在太空遨游,在海底观战,在没有时空界限的另一个世界里生活,电影给我孤独的生活带来了慰藉。
当《一秒钟》里被捆绑的张译和刘浩存与殴打他们的人在面对同一片银幕留下眼泪时,故事已经有了意义。故事让不同的人感到相同,让平凡的人感到不凡,让孤独的人感到被爱,让陷于苦难的人感到幸福和希望。我们因此可以去理解与自己不同的人,可以放下自己的执着,可以感受别人的处境,可以有更多的宽容、更多形式的爱,也因此掌握了与命运争斗的一种隐性武器。电影给了我们这个可能。
抱着对“一秒钟”胶片的执念,张九声活着回到了村子。当他打开发黄的纸包时,里面什么也没有,他什么也没有得到。失去的终究是失去了,时间无声地流逝,就像电影终究会散场,胶片终被风沙埋没。
带着无限惆怅与苦涩我离开电影院。像日光下的一粒沙子,我又回到平凡而有限的生活。我想起那个跟着众人去看露天电影的夏夜,它已然失去,却也成为一种永恒。就像这部电影和无数电影给我带来的感动,在“剧终”时散去浓稠的情绪,又在更长的一段人生里成为永难磨灭的记忆。
抓人那段,突然黑屏了,一开始我以为是故意的,后来放映员进来道歉,说放映事故了不好意思,正在调整。旁边阿姨说:我还以为崔干事进来了。
“一秒钟太短,不够。”但历史啊,连一秒钟都不会留给普通人。
《一秒钟》面子上讲的是对胶片电影往事的缅怀,但骨子里却是更直击观众内心的时代悲剧与情感表达——张译饰演的张九声与刘闺女两个陌生人因一盘胶片引发各种误会再到最后和解。故事里有太多让人五味杂陈的情节:张九声对见女儿的渴求,虽电影里没表明,但可猜测:他女儿早已去世,所以为了女儿《新闻简报》里出现的那一秒钟镜头他泪流满面,重复观看乐此不疲,甚至为那截被人丢弃的胶片歇斯底里;范伟饰演的范电影这一角色更复杂多面,一方面为保住自己工作举报张九声,同时也冒很大风险将张九声女儿那段胶片偷偷剪下给张九声.....电影在演员精湛演技下更触动人心,这就是大导演的功底,返璞归真,化繁为简。时代的浪潮下,你我无非只是一根野草,一粒沙子,被时代裹挟,被风沙掩埋!
关于放映电影的电影,吹拂尘土想起曾经的电影院回忆。小戏大拍,所有的故事都是围绕着电影胶片而起,人物感情淳朴且真挚,所以很能够触动人心。戏眼是《英雄儿女》,截取的几段都是极具代表的片段,父女情的主题也和故事互文,尤其片中观众随着电影合唱歌曲,片外的我也能默默在心里合唱。戏核是22号新闻短片,也影响着结尾的至少三种可能性。如果刘闺女拿到胶片就很圆满,没拿到胶片却假装包起来挥手尚可抚慰伤痛;而多出两年后再寻却是空空,就不那么自然了,总之是增加了复杂度。
《归来》只取最后结尾处拍,因为原著《陆犯焉识》之前涉及到的史实不好拍,《一秒钟》也是,张译逃出去的那个监狱只敢提一嘴,也不敢深究。发生在不久之前的历史,全是禁忌,只能绕着弯儿作为背景。知道这个背景之后,再代入电影中去,就知道张译为想看那一秒,可以顷刻间变得如此凶狠,也因为不能珍藏那一截女儿的胶片,如此心痛。电影一切看起来朴质简单,沙漠之中两个小小的心愿,女孩的历史不能深究,张译角色的历史也不能深究。一深究,就是历史真相的残酷,就是技术原因必须修改。可说与不可说,电影内与外,都还在继续发生。
张九声打了一架,被判了八年(可能不止八年)。小张才14岁就争着抗粮袋,因为只有争着干活才能消除张九声对他的影响。讽刺的是,她没有获得应有的回报,反而香消玉殒。张九声不是不去看女儿,而是已经看不到女儿了,新闻简报是他看一眼女儿的唯一方式。这也是为什么刘闺女说小张“怎么没被压死”时,张九声会有那么大的反应。更讽刺的是,小张死亡的剧情被删了。少了一段小张死亡的剧情,多了一段刘闺女梳妆打扮、穿新衣服的剧情,因为……电影之内,电影因为技术问题放不了了。电影之外,电影没有技术问题,但还是放不了了。虽然最后还是放了,但也不是原来的样子了。戏里戏外的巧合,让影片的讽刺力度成倍增加。
很遗憾地说,张艺谋已经丢掉了重现一段历史的能力,以往对时代标志性气质的提炼,被道具与布景的勉力贴合所取代。当镜头扫过表情松散的群众,如同在紧绷的小品式桥段中插入了可有可无的缓释剂,而这本应成为影片最刻骨的内核。演员表演的精准反倒让他们失了魂,对时代的回眸仅仅在他们于荒漠上奔跑的那一刻显露出端倪,而这恰是他们对身体失去控制的一瞬。当然,这也是张艺谋早已熟稔于心的技能。
导演对“胶片时代”一去不返的致敬,也是对“看电影”这件事细致入微的回忆与热爱。范电影,名字就是最直接的情怀。那个年代,多少人想当放映员,看电影就跟过年一样。电影放映员001号搪瓷杯,至高身份的象征。这是一部“电影放映员技术普及片”:范伟清洗胶卷的仪式感叹为观止。“这上面都是各行各业的先锦人物,他们脸上不能出现你肮脏的手印”;这也是一部“聚集看电影回忆篇”,台下台上窗台都是观众、放映时跟着合唱、映后搬凳子散场…勾起无数情怀;更是一部“当代文明观影指南”:开场后鸦雀无声,自觉不受任何旁物分心。回想当今,我们经历着的指尖放映、独自观影、干扰观影…无限唏嘘。
给公映版7分,给未遭审查删改的原版8分,给没有自我审查的不存在版9分。有公映版漂亮的骨架搭在那里,可以想象如果创作完全是自由的,那副骨架能丰满成多么有血有肉有骨有皮的样子!虽然张艺谋一开始就说了“政治和苦难是既远又淡的背景”,但“非不为也是不能也”与“非不能也是不为也”是两码事,这样一个小格局的故事,如果失去了大时代的背景,它就什么都不是,因为它的矛盾冲突和人物弧度只会发生在那样一个时代里。即便导演真的只专注于这个小故事,大背景也应该如实地躺在那里,而不是被疏远和淡化。然而,即便经过了疏远和淡化处理,大背景已然如出厂自来水般无毒无害,却还要被进一步删改,伤筋动骨,丧心病狂。贾樟柯说得好:“电影事业,不能这么搞。”大环境如此恶劣,每一个还怀揣梦想坚持为文化事业做贡献的中国人都是可敬的。【广百】
把电影还给电影
(含细节剧透)映后有观众问导演,为什么张译不直接去找女儿,而是从胶片里找?张译笑着看着导演,导演犹豫的看着张译,我做为主持接了句映后我告诉你,然后每一场我都当作彩蛋告诉观众,甚至在这条短评里。是的,女儿其实死了,据说是为了争着当先进。但创作者没法告诉你,只能观众从细节里去揣摩。“被迫”弱化这个设定后,整部电影的情感削弱了太多,观众甚至很难代入张译做为父亲对女儿的那种极端思念之情。电影的每一个人的行为动机结合时代背景来看,都是让人唏嘘的。这也正是这部电影的可贵之处。而做为感受到导演这份表达的观众,最好的方式,就是给予更多掌声。希望这个剧透,可以帮助你更好的理解全片的情感表达。
就看这个创作态度、创作能量和在创作上的生命力,再看这个对艺术、对历史、对个体生命审慎尊重的态度,我们谋就比那个做作的陈凯歌强了不止一星半点。
女主的选角差到匪夷所思的地步,每次感觉要被带入戏里,小女孩一说话,立刻被酸得牙倒了。戏外比戏里精彩得多
张译我太可了,范伟有点浪费,刘闺女有点演,刘弟弟像一个有哮喘的富贵小公子……
拍得哪儿是电影啊,是那个年代被埋没的人。
挺酷的(但要命两年后我怎么看出cp感了
大家想不想看电影!狗日的我能看一夜!悲歌不准须欢唱,垂泪。
这根本就不是什么给电影的情书,整个电影没有人是爱电影的。范伟放电影,但在编剧写法上其实是丑角。他不爱电影,他只是迷恋放电影给他带来的“虚假权力”,所以他会举bao张译,他又是受害者,所以会给张译胶片。张译这个角色全程“追电影”,但也只是因为里面有他死去的女儿,他是被劳改的知识分子,他一定是和《英雄儿女》的氛围完全背离的,他也不认同简报里所谓的争先进。ge命群众呢?他们是爱电影吗?不是的,他们只是贫瘠,他们负责倒映那个十年导致的精神贫瘠和集体狂热(合唱赞歌)。所以整个电影里没有人爱电影,都是受害者。这不是什么狗屁情书,这是恐怖片。整部电影也被删成了牛车后面的胶卷,都是窟窿。
很讽刺,文化贫瘠时电影才是至宝,放映员才是众星捧的月,现今变的早已不只是定位,更遑论虔诚与尊重。严歌苓绝妙的《陆犯焉识》又被拎出一段,但令人悲鸣的故事总被干扰,尤其是仿如两个次元的表演。在剑拔弩张之后,实在很难信服二人会仓促产生某种父女般的羁绊。新谋女郎有太多需要锤炼的地方,久别重逢那个微笑如此章子怡,就更显拙了。结局被删,影响至少有半星。没办法,国师回归当年与乡土,真有太高期望。两星半。
“你是个坏分子,我要让保卫科的人来抓你!”很重的历史中很轻的一瞥,却无法真的轻松。每个人揭开后都是一身伤疤,然而还要笑着去回想面对,能不拧巴吗?就像结尾多余的那场戏。国师走心的一部,能在目前拍出并上映就算奇迹一种。另,浩存妹妹天籁之音,眼睛里有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