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移民美国五年的莉莉因罹患乳癌,抱病带著两个女儿芳仪、芳安从洛杉矶回到新店,与疏离多年的丈夫宗辉团聚。芳仪因为中文障碍在班上成绩严重落后,被同学戏称为“美国女孩”。横衝直撞的她面对母亲生病深感无力,最渴望的就是回到美国。随时担心癌症恶化的莉莉不能谅解芳仪的各种叛逆行为,家庭成员之间的紧张关係一触即发。在文化衝突、经济、疾病等压力之下,莉莉与芳仪的衝突节节升高,并在小女儿芳安于SARS期间被医院隔离时达到高峰。莉莉原本即将分崩离析的家庭,因一场意外的疫情被迫面对彼此的心结,进而获得重新开始的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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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阮鳳儀
來源:關鍵評論網
節錄自:《美國女孩:電影劇本與幕後創作全書》
2016年,我在洛杉磯就讀美國電影學院(AFI),即將面臨碩士畢業製作短片提案。該學院的畢業製作出名地昂貴,因為規定必須以工會規格製作,並且要在洛杉磯方圓三十英里範圍以內拍攝。考量到高昂的製作成本,我很清楚這很可能是最後一次拍電影。抱著這個心情,我選擇花一整年回顧九零年代末母親帶著我和妹妹移居美西的經歷。
《姊姊》透過一只蝴蝶髮夾所引發的姊妹爭端勾勒在美華人生活下所隱含的張力。《姊姊》的許多元素在《美國女孩》裡都有重現:如剪髮的儀式、身份認同的母題、以及九零年代的流行元素等。同時《美國女孩》也延續《姊姊》的寫實精神及第三人稱親密觀點,期以細密的筆法與人物保持既客觀又親密的關係。
研究所同窗的李冰在短片《姊姊》即扮演劇本顧問,《美國女孩》是我們首次以共同編劇身份合作。我們的任務就是要從回憶的亂絮中爬梳理路,在看似無關的事件中找到因果關係與戲劇伏流,再盡可能不著痕跡地將日常「還原」給觀眾。
《美國女孩》的初稿完全從女兒梁芳儀的觀點出發,從不切換至母親或其他家人的觀點,是完全屬於個人的成長故事。初稿時芳儀的雛形已然完備,然而因故事觀點限於其主觀視角,因此敘事易流於片面。
我跟李冰花最多時間的就是儘可能地為每位家庭成員進行「平衡報導」。前期諸多版本的嘗試大抵都是在拿捏母女兩人能夠相輔相成的絕佳平衡點。扼要地說,劇本從初期的成長故事緩慢地朝向母女故事發展。
青少年成長故事中的角色時常是「被動的」,劇情的推進仰賴他們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作出反應。例如芳儀是「被」帶回TW、「被」送入女校,大部分發生在她身上的事都是「被迫的」。
芳儀雖然有主動表達想要回美國的心願,但是她的年紀(劇本設定為13歲)限制她能夠積極朝「回美國」這件事情努力的機會。反觀母親莉莉這個角色相當積極主動。當年是她帶姊妹倆去美國,五年後也是她因病帶她們回TW。從戲劇理論的角度來說,主動且有積極目標的角色較容易書寫,而被動角色書寫難度相對較高。在這個階段,我們也曾一度為是否嘗試以母親觀點敘事而反覆拉扯。
母女故事直到第五稿才算初步成形,此時我和李冰發現若要更立體地深化母女衝突,勢必要增加父親以及妹妹在家庭中的份量,從旁烘托莉莉與芳儀的心境。家中每個角色都脫胎自我的家庭成員,其中較大的異動是我和親妹妹只差一歲,但在劇中為清楚區別姊妹視覺年齡差異而改動成差三歲。
第五稿至第八稿,李冰與我將焦點放在完善父親梁宗輝的角色。同時我們也花費許多力氣側寫妹妹梁芳安,斟酌她時而天真、時而超齡的家庭觀察。截至第八稿,故事又悄悄地從母女主線自然地發展為一家四口的家庭劇。
2019年11月完成的第八稿是所有版本場景數及人物最多的一稿,也是女主角演員林嘉欣答應出演時所讀的版本。此時場景數高達125場,遠遠超出藝文片平均的95場。監製林書宇加入後,劇本又起了新的變化。
書宇給我的第一個當頭棒喝,就是指出我偏心父親,這讓自以為客觀的我相當訝異。原來是長年在外奔波的父親與我之間保有審美的距離,反觀每日相處的母親太貼近我,難免放大彼此的缺點。一直到書宇提醒,我才發現當母女兩人正面對決之餘,時常被戰火無故波及的父親其實也用自己的方式「逃避」衝突,這點最明顯見於梳妝台搬回家一幕。
在第八稿中,莉莉直到劇末才接受化療。在此之前,我一直都抗拒莉莉接受化療,因為擔憂重心會過份集中在治療的過程,壓縮母女情感主線的敘事空間。然而書宇首次劇本會議就說服我莉莉需要積極接受治療,也鼓勵我深入挖掘自身對死亡恐懼的根源。
「死」是華語文化裡重大的忌諱,也是一次次引發母女衝突的關鍵字。莉莉面對死亡,是被動的。芳儀面對母親,則是積極主動的。兩股勢力糾纏角力、難分難捨。愛恨一體兩面、母女一體兩面、成長與死亡一體兩面。當莉莉的角色深化時,芳儀的角色也出現了新的深度。
截至2020年底,劇本又歷經六次流變,來到拍攝四週前的第十四稿。第十四稿的重要更動是為每個場景附註日期,依據當年SARS的重大紀事重新調度場景次序。增添日期的主要原因最初是為回答嘉欣關於角色心路歷程的提問,同時也讓攝影指導、美術指導與造型指導在前期規劃便能有所依循。
我和李冰的書寫原則就是劇本盡量只提供「事實性的陳述」,刪去一切非必要的裝飾性形容詞或副詞。這種力求文字素樸與極簡對白原則,都是為掌握戲的精神而非形式,留下最大的發揮空間給主創團隊與演員。
在排演與拍攝過程中我會依照現場狀況不斷修訂劇本,透過適度即興捕捉獨屬於這些演員之間的化學變化。也就是說,在排演與拍攝當下,演員也參與重新書寫劇本的過程。
從劇本到後製階段,剪輯與我進行了最後一次也是對故事最嚴苛的書寫。最後電影刪節拍攝劇本近五分之一。在此特別感謝編輯燕樵讓《美國女孩》以劇本形式與讀者見面,也為李冰與我的編劇過程留下難得的紀錄。
我鍾愛的作家西西與向田邦子,在乳癌手術後雙雙喪失右手的功能。她們沒有因此中斷創作,反而以柔弱勝剛強的信念用左手持續寫作。「無論如何都要寫下去」是她們的信仰,而《美國女孩》也是無論如何我都要述說的故事。
「Flip the page」是我創作《美國女孩》的初衷。我想要翻過這一頁。而這一頁對我來說非常重、非常難,就是要花這樣的力氣、這樣的時間,用這樣的作品跟很多人一起,我才能翻過去,去到生命的下一章。
籌製《美國女孩》這三年來,支撐著我的是「無論如何都會寫下去」的信念、給故事時間自然熟成的耐心,以及對共同創作者的信賴。只要說故事的人願意順應內在初心的引領,找到故事的節奏與平衡之美便只是遲早的事。
——阮鳳儀。11月底,2021年。寫於電影在TW上映前夕。
另 附1:《美國女孩》製片人苗華川為劇本書寫的「跋」
記得鳳儀首次跟我提及《美國女孩》,是在公館的一家豆花店裡。她說她想將自己2003年SARS時期的成長經歷寫成小說。之所以是小說而非劇本,是因為她明白電影籌資之困難。開發良久的劇本最終未能在銀幕上與觀眾見面是電影產業的常態。她說如果拍不成電影,那她要轉而實現她兒時的夢想:出版一本書。
《美國女孩》的故事從2018年底開始萌芽,從大綱演進成初稿劇本、到2020年獲選優良劇本獎,到2021年最終變成一部電影。現在,又因以上的各種緣分,繞了個圈集結成書。
一路以來,不論《美國女孩》經過什麼階段、變成什麼面貌,從未改變的是阮鳳儀必須說出這個故事的初心和決心,以及她說故事的真誠。無論劇本經歷多少演變,鳳儀始終以坦然而深掘的勇氣回顧自身成長經歷。恰是這份對自身生命歷程的誠實,使她的個人經歷能夠引起普世共鳴。《美國女孩》不只是千禧時代的故事,也是當下疫情時代的故事。
讀者可能不熟悉鳳儀的中文系背景,但想必讀了劇本後就會明白。鳳儀的文字簡明樸實、饒富韻味,在清楚敘事之餘透露洗練的氣質及人文關懷。特別是梁芳儀做為「第三文化兒童」的身份認同仍為少數人的經驗,要引發普羅觀眾的共鳴實屬不易。
她和共同編劇李冰透過細密的因果關係推動劇情,對角色心理、場景及造型的描述豐富細膩,劇中對白帶有強烈的生活感,在戲劇化之餘仍維持對日常的寫實。《美國女孩》歷經許多版本,然而每次閱讀都是娛樂性十足的體驗。
之後劇本定稿,團隊主創一一進組。我看著年紀相仿的團隊互相合作、交換想法的熱情是非常愉快的。即便我們在新冠疫情期間拍攝時面臨加倍的限制跟壓力,如何安排希臘攝影師來台、如何拍攝管制嚴格的醫院及桃園機場,主創團隊一起做出重大決定、一一解決問題。在選角時,因為疫情我們不能進入校園海選,很多資訊都要靠網路宣傳,造成不少困難。當我們突破難關,找到方郁婷及林品彤時,格外感到振奮。
隨著服裝定案、演員排練、各種場景陳設及施工完畢,我們一步一步地終於走到了拍攝現場。每天看著電影場景猶如拼圖般一塊塊接起來,劇本中的每句話落實成活生生的影像,我實實在在地感到幸福而震撼,其中我印象特別深刻的是一家人幫歸來的爸爸染頭髮的戲。
好的劇本是電影製作賴以依循的骨幹。清晰的敘事目標能讓優秀的團隊發揮最大的潛能,將故事與影像結合。以爸爸染髮戲為例,劇本中「芳儀、芳安嬉鬧地幫宗輝染髮,莉莉在餐桌上收拾吃完的餅乾。全家難得在一個和樂的狀態」
讀來簡單的一句話,我們製片方考量的是:演員真的要吃這麼多餅乾嗎?什麼樣的餅乾?演員穿什麼衣服?如果餅乾或染髮材料把戲服弄髒了,有備用服裝嗎?染髮劑是什麼顏色?他們在家中哪裡染髮?若夜戲需要在場景外打燈,會不會吵到鄰居?這場戲需要軌道嗎?放得下什麼樣的軌道?演員們都是坐著的,還是會移動?
劇本輕巧帶過的每句話要「轉譯」成影像與聲音,仰賴的是幕後工作人員預測問題的經驗與解決難題的創意。在難題一一被破解後,躲在房間角落的我在現場聽到副導喊「action」,彷彿被銀幕中的戲吸了進去。
凱勛現場即興擁抱女兒、品彤戴著盆子在頭上可愛地說出「it’s gross」、郁婷的大笑、嘉欣看到戲中丈夫與女兒互動帶出的複雜情緒―美術、服裝、燈光、鏡位,所有元素都在對的位置。看到這場戲,我跟著角色笑,也跟著他們難過。突然間,我想到自己與家人的片刻。
許多訪談都會問我們希望觀眾從這部電影得到什麼?這是一個很廣泛、很難回答的問題。但如果一定要回答,我希望觀眾能在觀影過程中跟我一樣,想到家人、想到自己(或以前的自己),拾起一些被遺落的情感。
感謝編輯梁燕樵讓觀眾有機會以文字的形式和《美國女孩》見面。這個故事由阮鳳儀開始,也會因為她而繼續往前。無論是在當下疫情的艱難時期或未來,希望這個劇本、這部電影,可以打動到你,提醒我們活在一個有愛的世界裡。
另 附2:《美國女孩》監製林書宇為劇本書寫的「序」
「我真的受寵若驚。謝謝書宇,for everything。」
收到鳳儀傳來的訊息時,我正在會議中,一個故意安排在金馬獎公布入圍名單時的會議。因為很在乎,所以我習慣選擇讓自己忙碌而不去面對,畢竟當下看了也改變不了結果。看到訊息的我趕緊回,「我沒有在看,發生了什麼事?」電話立馬響起,包括最佳劇情片,《美國女孩》入圍七項大獎!我們開心地互相表示驚訝,也恭喜彼此,匆忙掛了電話後,我繼續回到還沒結束的會議。接著,手機傳來一則則的祝賀簡訊,而除了祝賀也開始有更多人好奇問起一個讓我認真思考與回憶的問題,「你怎麼會擔任阮鳳儀導演的監製?」
因為緣份,因為命運,但最初的原因,就是你(讀者)手中的電影劇本。我無法說我第一時間就看出鳳儀的導演才華,或馬上知道我會參與其中,但我知道這個故事深深地觸動了我。有些劇本就是這樣,你看著當中的細節、看著角色的互動,就會知道這不是編造出來的。這些點點滴滴,一定都是作者最真實最赤裸的經歷。而最真實的,往往都是最動人的。
擔任監製之後,在鳳儀的劇本上我跟她來來回回不知多少次,我不停地提出疑問,她不斷地繼續修改。與其說我是監製,我更像是嚴厲的老師,一直打槍學生的作業不讓她過關。其實,鳳儀每次的修改都讓我驚艷。又寫出更棒的戲、又找到更深的連結、又取捨掉一塊(對故事來說多餘的)心頭肉。但因為一次次看到她的潛力,相信她還可以更好,我就貪心地像個無情的編輯,一再地退鳳儀的稿。
有人說,創作個人故事,就是要寫到會讓人害羞分享的內容。這劇本是鳳儀的私人日記,也是她給家人的情書。分享出來有沒有讓她害羞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每一位讀者都會被他們對彼此的愛療癒。如今影片已完成,從文字變成影像的過程,鳳儀完美地平衡著她的理性與感性(面對自己的故事,這是多麼困難的一件事啊),成就一部私密又處處顧及觀眾的動人作品。
過程中,亦師亦友的我們彼此分享許多關於創作,也關於生活。無論私下或公開,鳳儀也時常謝謝我對這部電影的幫助。但都是她在道感謝,我卻好像沒有反過來對鳳儀好好地說聲「謝謝」。我要謝謝鳳儀,讓我參與她人生如此重要的第一部長片。謝謝鳳儀,讓我首次擔任監製的作品就這麼的優秀。參與《美國女孩》,我得到的遠遠比我付出的還要多好多。
謝謝鳳儀,for everything。
1990年出生的阮凤仪,以长片处女作《美国女孩》拿了很多奖,被诸多影评人视为年度最佳。
影片备受瞩目,除了这位海归学院派女导演所带来的细腻影像感之外,更重要的是所切合的社会议题。一方面,2003年的非典与今日的疫情环境实现了某种时间和记忆的交织;另一方面,片中主角从美国返回台湾的过程呈现了人们熟悉的文化冲突。除此之外,围绕“乳腺癌”这一疾病隐喻(甚至不仅是隐喻)所展开的潜在话题或许更具普遍性。
按理说,以海归学院派的背景、女导演自身的细腻程度、林嘉欣的加盟、林书宇的监制,再加上三重议题的叠合,《美国女孩》本应是个占据天时地利人和,立足不败之地的项目。但影片给观众的实际感受,却是聚焦凌乱、完全摸不到主旨,除了跟着导演的情感线路前行,别无他法。
将一手好牌打坏的原因,或许是阮凤仪忽略了一个核心的机制:图形与背景之间的互动关系。具体来说,影片的几重议题皆是“背景”,而中间的人物则是“图形”,电影的核心应该是以图形(人物)为媒介不断深入并显现更深度的社会文化背景,为此甚至需要将人物“隐没”。
图形/背景原则适合过往的任何移民题材(无论《喜宴》《面子》或《别告诉她》),并且都是这类题材的成败关键;同样,这也适用于任何疾病、社会事件的议题。除此之外,图形/背景还是世纪之交台湾电影最宝贵的遗产,这在杨德昌、侯孝贤、蔡明亮的电影中呈现的格外明显,这几位导演关注的不是人物本身,而是人物身后的更深度的背景。
《美国女孩》中的争执中可以隐约觉察到一丝背景的印记,但通常是台词说出来的,比如说庄凯勋扮演的爸爸说“这个景气留在这边是等死”,指向的无疑就是朱天文所说的“世纪末华丽”之后全台湾的普遍精神绝望,对此《一一》《千禧曼波》《不散》都能轻松以影像还原。但《美国女孩》志不在此,2003年的台湾对阮凤仪来说似乎只是一个时空标记,书店与网咖背景中的蔡依林和周杰伦的背景歌曲对挖掘背景本身来说几乎不起作用。
阮凤仪的策略是只重“图形”而不在意“背景”,这直接导致失去了文化冲突这一问题的有效支撑。和之前的短片《姐妹》不同,《姐妹》中的妈妈带一对姐妹移居洛杉矶,陌生的城市和华人教会自然构成了一个“背景”,因此能够产生最现实的“文化冲击”(culture shock)。但《美国女孩》表述的是“逆向文化冲击”(reverse culture shock),这两种冲击虽然都是主观的,但区别在于前者自带显性的背景,后者则需要人为建构背景。
梁芳仪这位姐姐的角色自然是以导演本人为原型,她身上的逆向文化冲击若要体现出来,需要一整套背景建构,除了学校之外还有传统文化、亲戚关系、邻里社群等诸众,以及无言的地域景观。比如说,爸爸的那位隐匿的“大姐”就很有可能成为盘活背景的存在,楼顶的那位喂鸟的邻居也没有得到挖掘,如此,影片得到的就是一个孤零零的“家庭图形”——文化冲突不见了,或者不显灵了,它纯粹沦为主人公内心的独白意识建构,并且进一步展现为纯粹的家庭矛盾。
整个家庭景观由此显得过于自我封闭,呈现为父亲去大陆做生意、母亲患癌受洗、女儿盼望回归美国的纯生活/心理争斗,将一切问题还原为琐碎的争吵:妻子埋怨丈夫只知道飞来飞去,买不起房子;女儿埋怨母亲,这个生病导致全家鸡飞狗跳,并且断送了自己的美国梦;丈夫埋怨生活,自己任劳任怨牺牲自己,但也成不了理想的提款机。
似乎唯有学校,构成了仅有的背景因素,但这种背景过于直白,近乎于对那时台湾古板的教育和校规的痛斥,胖教师的体罚和那篇控诉母亲的演讲稿,构成了全片精神之浓缩,似乎就落了下乘。这自然而然会通向影片最后有点不负责任的解决方式:女儿趴在妈妈腿上,妈妈摸着女儿的头说:“妈妈也很爱你”——这是爱能解决一切的庸俗解围之神的回归。
正因如此,影片中的非典背景和故事没有擦生出如何实际关系,而那位妈妈的乳腺癌问题也仅仅是驱动因子,影片既没有揭示出疫情对人造成了何种影响,也未能面对疾病之于人的绝对影响。关于后一点,造就了《瀑布》中贾静雯融入度极高的表演,但却让演技明显更高一筹的林嘉欣手足无措,这一差别来自于导演对剧作母题的理解,和演员无关。
林嘉欣的劲,显然不知道该往哪使,这一状况让她在影片后半段处在无所适从的状态之中,她与女儿的争吵、打骂似乎是为了制造矛盾升温而制造的矛盾,就如结尾是为了和解而制造的和解。当然,你不能说这其中没有铺垫,但因为导演固着地将图形视为第一要义,背景就无从倚靠也无法发挥作用。
看重图形,一方面体现在技法层面,阮凤仪给人物过多的近景和特写,造成了角色的精神封闭,自然也就隔绝了画面意义上的背景;另一方面,导演将力道过度聚焦在人物尤其是梁方仪身上,以至于背景就在意识中隐没了,在单纯的“图形游戏”中,一切只能展现为“争执”——她与母亲的争执、与父亲的争执、与妹妹的争执,这些都无疑是吵架的重复形式。
就我个人来看,影片当中似乎只有两个段落镜头值得称道:一处是梁方仪出门倒垃圾,小区楼下一群人横向排列,各自双手提着垃圾袋等着垃圾车到来;另一处是母亲和妹妹在阳台上给外公外婆烧纸钱,当妈妈说受洗之后不能烧的时候,小女儿说了一句“那样他们不是会很穷吗?”。这两处,都属于“无意义的镜头”,但从深度上构成了图形/背景的可能或潜在冲突,如果影片能够在剧作主题上深度加工,将类似的情境与相关议题,那么《美国女孩》将会是另一个样子。
这种以“剧情或人物动作的无意义”呈现的段落,恰恰在于让人物隐没并让潜在的背景呈现出来,林嘉欣在晒床单时候突然哭了,也可以视为这一类——这场戏似乎对应着德西卡《风烛泪》中女仆洗着盘子哭泣的一幕。从细微技法上而言,阮凤仪或许能理解新现实主义电影的“动情细节”,但她没搞懂新现实主义的精髓也是图形/背景的隐现游戏,如果德西卡不够明显,那么罗西里尼的《火山边缘之恋》《游览意大利》则再明确不过了。
阮凤仪在访谈中谈到她的美学来源是达内兄弟、法哈蒂、小津、是枝裕和、侯孝贤、杨德昌、李安、安德里亚·阿诺德等等,但问题在于她学到的可能是上述人的形式精简风格,但没有领会本质上的图形/背景之整体建构。当然,这一切或许也和影片本身的素材有关——《美国女孩》讲述的是阮凤仪自己13-14岁时候的故事,她呈现了对自己的大胆解剖乃至是忏悔(且看起来并无保留),这赋予了影片明确的“真诚感”,这种真诚除了能在部分时刻抓住观众外,也成全了女主角方郁婷的精彩表演,她的光彩实际上盖过了林嘉欣,出演影片时未满16岁的她甚至可以算是近五年来台湾影坛的最大发现。
但换个角度来说,方郁婷光彩的代价是其他人的黯淡,连林嘉欣都无从幸免,因为图形游戏本身就是一个零和游戏,有赢便有亏。这种单一倾注也指向了导演的“自我”,因为方郁婷扮演的正是她本人,《美国女孩》便是一种主观记忆中的生活事件,缺乏客观视角,自然也缺乏背景。无论是因为源于记忆重现还是着力于忏悔,这部影片都成为一种封闭自我的产物,丧失了背景生产的力量。
这个问题,在某种程度是过多的自我感觉——部分是自恋、部分是自怨自艾、部分是自我忏悔——的综合造物。除了阮凤仪之外,本片监制林书宇也有这个毛病,从《九降风》以来,他的影片陷入一种过度自我感的牢笼,以至于走不出图形游戏的世界,质量每况愈下,甚至连最初的真诚感都沦丧了。
我不希望阮凤仪成为第二个林书宇(当然《美国女孩》似乎也没有达到《九降风》的水准),唯一的忠告是,若不能理解从新现实主义到台湾新电影的“图形/背景”这一剧作整体原则,那么《美国女孩》之后的道路着实堪忧,因为自我的真诚感无法维系一切,更打不过时间。
【虹膜】
这是导演阮凤仪的一个私人故事,而观众呢,一边以局外人的身份观赏影片一边想着自己的事,自己的家庭,还有自己的青春。
吸引我的是那些似乎完全无足轻重的镜头——
一是妈妈晒着晒着床单,突然蹲下身子恸哭起来……那是心里的悲和苦积聚到一定程度,满出来了,眼泪就那么满出来了…..四处的路似乎都被堵住了,不知该往哪里去,只能被时间推着,麻木的行走,自己也不知道方向……好想拽着床单,可是床单不是一拽就下来了吗?
另一则是妈妈和妹妹(芳安)一起给祖宗烧纸。妈妈教妹妹将纸对折,那样外公外婆才能拿到钱,妹妹问“这些够买新房子吗?“妈妈说够,可是”受洗后妈妈就不能给外公外婆烧纸钱了“,妹妹的反应是”那样外公外婆不是会很穷吗?“妹妹还很小,不谙世事,她依赖妈妈,她那个年纪的孩子还很可爱,可是进入青春期的姐姐(芳仪)失去了这份纯真,她挣扎,她对抗,她痛苦,他周围的人也同样痛苦。妈妈想抱一抱妹妹,唯有妹妹的童言童语能让妈妈疲惫的心暂时缓一缓。
扮演妈妈的演员第一眼就觉得相当熟识,可是一直等看完了才想起那是林嘉欣。她也从《男人四十》中灵动的少女变成了中年妇女,双颊微鼓起的baby fat不见了,但下颚线还是很优越,依稀还觉得是个美人。
妈妈得了重症,也许某一天就会离开,她放不下,她想交代些事。可是每次一开口,就被爸爸被大女儿打断……女儿也许是不懂事,爸爸呢?他在逃避,逃到阳台吸烟。逃避,不是男人最擅长的吗?他们还会找各种客观理由来为自己的逃避开脱。
妻女回来后,虽然他和老婆、女儿和妈妈常有口角。送女儿去学校的车里,他拿出口罩,还是会对女儿说“这是妈妈准备的口罩,用钱也买不到。”
小女儿在医院封闭一周可以回家后,他拿了车钥匙就冲出去要接女儿回家,楼梯上他忍不住抚面痛哭——小女儿没事了!
再加上他虽然没有跟着妻女去美国生活,在台湾也是努力工作,为了让她们没有物质上的后顾之忧。这算是个非常负责任的爸爸了~“如果有下一辈子,一定要做男人!”这个想法,我们不谋而合了。
女教师说“爱与恨是一体两面”,一体两面这个词语台湾人很喜欢用哦。女教师说的一体两面是芳仪对妈妈的有多怨恨,就是心里有多爱妈妈。
影片的结尾所有的矛盾都和解了,生活要是像电影那么简单就好了,据说导演直到现如今和她的妈妈还是“纠葛如昔”。
首先声明,这是一部很搓火很窒息的片子,简直是东亚式夫妻、亲子、教育奇景大赏。且不讨论最终它输出了怎样的价值观,只说最触动我的几幕吧。
一个是女儿想给马套缰绳马却不配合时,我一下子就哭出来,像极了拼命想找个情感寄托的自己。片中马的那个眼神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那种又理解又同情却又恕难配合的感觉,让我仿佛看到了那些想要推开我却又下不去手的人。
二是爸爸对女儿说,如果你就是爱美国我砸锅卖铁也会送你回去,但如果你只是在逃避,到哪里都一样,瞬间泪崩,心被猛扎了一下。看看自己的生活,又何尝不是一直在逃避。
三是小女儿终于解除隔离后父亲夺门而出说去接她然后在楼道泪崩,成年人的崩溃真的太难了。这个男性形象真的是女性电影中的进步,他虽是个老好人,在崩溃的时候也曾出手打女儿,但在他身上并看不到懦弱、霸道等常被拿来用的猫爸或直男癌特质。他真的是个很普通的好男人,看见他哭的那一刻真的想拍拍他的肩膀说句辛苦了。
刚刚过去的冬奥会中,中国选手谷爱凌一举斩获多枚奖牌,成为了本次冬奥会最耀眼新星。
从小在美国长大的她,即使是说惯了英语,在接受采访时,也非常努力的坚持着用着自己略带北京口音的中文回答。
即使身在异乡,仍不忘赤子之魂,令她吸粉无数。
今天要讲这部电影的主人公也是这样一位从小跟随妈妈去到美国长大的——
此片提名了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亚洲电影”和东京国际电影节亚洲未来单元“最佳影片”。
在本周口碑榜位列第一,讲述了一个动人细腻的家庭故事。
03年,莉莉罹患乳腺癌,已经在美国洛杉矶生活了五年的她,带着女儿芳仪与芳安回到台湾,接受治疗。
两姐妹刚下飞机,踏上祖国的土地,相互之间还用着流利的英语交流,
一旁的莉莉提醒她们一会儿见到爸爸记得说中文。
显然,芳仪、芳安对突如其来的返乡有些束手无措,
同样,面对病情的进一步恶化,以及与丈夫宗辉多年的分离,回国的莉莉经受着生理心理的双重折磨,情绪极端消极。
阴霾不止笼罩了莉莉一个人,这个墙上爬满了壁癌的小家一时间都变得风雨飘摇。
丈夫宗辉因工作原因不得不常常往返大陆与台湾之间,工作繁忙的他在上班间隙还在看抗癌的书。
心系生病妻子的他面对不断地出差也显得心烦意乱。
和许多粗神经线条但心系家人的丈夫形象一样,
与妻女分离多年的他早就已经忘记了女儿们已经过了喜欢去动物园的年纪,也不知道芳安最讨厌番茄酱。
他会在面对女儿要东要西的时候勃然大怒,也会悄悄的把脚踏车买回来;
会抱怨妻子信仰基督无用,但在朋友送他观音时,他却会因为莉莉的信仰而拒绝。
面对成年人如山的压力与挑战,女儿们的烦恼显得稚嫩又无奈。
芳仪回到中国的第一场战役就是面对没有发达互联网的老式电脑,
除了互联网,芳仪其实时时都记挂着美国,记挂着邻居家的朋友杰西和她的小马水花,时刻想要回去。
因为在美国成绩优异才可以转学进当地中学的芳仪,还没入学就被来了一个下马威。
上学需要穿统一的制服,甚至是一样的发型,在自由成长的环境下长大的她,一时间难以接受。
同样面对身份认同困惑的还有更小就在美国长大的妹妹芳安,
被路边的小孩讥讽“英文好了不起啊,不还是要补习”。
妹妹更多的难题是源于家庭的分崩离析。
作为在家中话语权最小的“旁观者”,她试图揣测着这个家的一切风吹草动,
叛逆的姐姐试图激化父母的矛盾,使他们离婚后,自己得以回到美国。
对死亡的恐惧,对新生活的不适应,一切的一切,家中的各位无一不是精神敏感,在爱与恨之间游离徘徊。
爱与恨是矛盾,也是共生。
莉莉会无端地向女儿抱怨,甚至将自己生病的原因都推卸到女儿身上;
但是面对家长会上,其他家长对芳仪的指责,莉莉也会跳出来当众据理力争。
03年,一个与当今时代背景烙印相同的年代,SARS的蔓延也侵入了这个小家,但他却成为了这场家庭矛盾的粘合剂。
妹妹芳安因为一次发热,在医院里被要求集中隔离治疗。
宗辉取消了大陆的工作,芳仪也失去了自己努力了很久的演讲机会。
在脆弱到极点,只有爱才可以将家庭凝聚在一起。
面对在阳台束手无策的莉莉,躲在一旁的芳仪第一次直面妈妈的脆弱,
她也毫无保留的将自己对妈妈的担忧,自己的脆弱展露给妈妈。
从以《妈妈我恨你》为题,却不愿说与妈妈听的演讲稿,到主动让妈妈帮忙掏耳朵的促膝长谈,
家人永远是最特别的存在,血缘关系是彼此不可分割的纽带,而沟通才是加固这一纽带的唯一方式。
《饮食男女》中朱老曾说:“其实一家人住在一个屋檐下,照样可以各过各的日子,可是从心里产生的那种顾忌,才是一个家之所以为家的意义。”
《美国女孩》选择了最能代表台湾电影的家庭片风格。
说到台式家庭片,我们最先回想到的应该就是80年代台湾电影新浪潮时期的杨德昌、侯孝贤、柯一正等。
他们将镜头主要集中在家庭的年轻人身上,
尖锐地观察台湾青少年由现实所导致的心态上的变化。
在对于家庭的表达上,他们采用冷静沉闷的镜头书写家庭叙事主体的变化,
对于台湾“在地性”的表达也由政治、经济、社会转移过渡到文化领域。
如侯孝贤的《童年往事》等作品以两代人的视角探寻“大陆的意义”以及“根”究竟在何方,
以“我”为代表的新一代年轻人对“大陆”的概念是一种模糊的状态。
《风柜来的人》里青年一代终日无所事事、百无聊赖,边缘人物的挣扎,
伴随着台湾子一代人精神与身体的尴尬处境;
时间来到90 年代,以蔡明亮、李安为首的“新生代导演”延续对台湾家庭中青年一代的“注视”,
并加入了一种“跨文化”与“跨地域”的冲突描写,对传统社会与中国父权文化的思考和探寻。
对于“在地性”的情感表达也趋于平静、温和。
李安家庭三部曲中所塑造的三个“父亲”都由郎雄饰演,实则为同一形象,
从《推手》中父亲老朱对传统伦理的坚持,
到“跨地域”《喜宴》中的高父内敛沉默、妥协退让,
再到最后回归台湾的《饮食男女》中朱老爸彻底无力放弃父权。
原先电影中展示的绝对性的“父权社会”的形式被打破了。
侯孝贤、杨德昌、李安到近几年新生代导演张艾嘉、钟孟宏、林雅喆等台湾影人,
均以不同的身份体和个人情感倾向,直击东亚社会的内核。
从宏观角度看,家庭是社会中最小的单位,是人类生命进程的起点,情感建构的基础。
在“后疫情时代”的背景下,家庭片的“复兴”好像悄然来临,
《孤味》横空出世,一举冲上了豆瓣21年评分最高华语电影的榜单;
由钟孟宏执导的《瀑布》(之前已经给大家介绍过的)也长居口碑榜;
更不必提,《你好,李焕英》以54亿人民币春节票房,跻身中国影史前三。
后疫情时代带给大家的生命的感悟,成为了家庭片复兴的助燃剂。
与此同时,令我们如此近距离接触到生命,更让我们认识到了什么才是我们最在乎的事。
*本文作者:浅浅
【本文原载于第十放映室】
华人导演阮凤仪的长片处女作《美国女孩》于本月初上线网飞,本片一度被视为钟孟宏《瀑布》的最大对手。
但在最终的大奖评选中,最佳影片和最佳女主角的桂冠均惜败于后者。个中原因并不复杂。
一是两部影片实在太像:它们都聚焦于疫情之下的母女关系,映照出台湾眼下普遍的社会心态,基本属于同一题材、不同表述;
二是就故事的戏剧性和文本的精巧度而言,《瀑布》也优于《美国女孩》。
这从豆瓣评分上也能看出端倪:《瀑布》是水涨船高,从匪夷所思的不及格一路升到7.6;《美国女孩》却是高开低走,从开片的8.2直降到7.6。
原因何在呢?
《瀑布》的冷遇首先源自《阳光普照》珠玉在前的印象落差,其次在乍看之下,影片“巨型蓝口罩”的高概念和疫情下的众生与主角命运的联动容易被人忽视——很多人只把它当作描绘亲子关系的家庭片看待。
反观《美国女孩》,就真的只是一部家庭片。SARS只是背景而绝非主题。
《美国女孩》改编自阮凤仪随家人从美国移居台湾的亲身经历,这属于她自己的
所以影片的总体评价取决于人是否会被它传递的私密情感打动。它的主题是模糊且吊诡的生活日常,而非借疫情展开的宏大叙事——
那些隐匿在混杂与暧昧下的秘密、时光凝固的遗憾、无处安放的焦灼和内心何去何从的撕扯才是阮凤仪想着力呈现的。
也就是说,《美国女孩》众多的社会表达:文化差异带来的身份认同、潜滋暗长的校园歧视、千禧年后经济下行的生存压力......这些决定生活的外部原因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其造成的主观结果:一家四口层层郁积又互不通融的各自情绪。
能细腻真实地展现四个迥然不同之人的内心世界绝非易事,这不比故意营造冲突、刻意斧凿情节的常规做法更加简单。恰是阮凤仪对隐蔽的生活流呈现得太好,由此可能会招致的不满是:
所谓「生活日常」,就是这般剪不断、理还乱,喋喋不休又无的放矢的样子。既如此的话,那我为什么不继续过好自己的日子,而要花100分钟的时间与陌生人一家共情呢?
倘有人嫌这样的表达索然无味,不满于这种介于疏离与捆绑间的小家庭格局也没关系。
但我想提醒大伙注意一点:通过「马」这一全片最重要的意象,阮凤仪还是在不断变幻的生活表象下提炼出了些许哲理,她试图阐述家庭之所以存在的先决条件,那就是自由与责任的相互依存及转换。
正像片中女老师的那句台词:“爱与恨是一体两面”。这话当然不错,但具体到亲密关系中,究竟为什么会「一体两面」?值得进一步讨论。
01 自由与责任的悖论
什么是自由?
按照萨特的讲法,自由即选择、选择即责任——自由本质上是主动为自己的选择负责的能力。
可当死亡降临时,自由与责任的悖论就会出现:
对母亲莉莉而言,死亡不是她选的,而人也无法在死后继续履责,因此她势必将自己的责任转嫁给家人去承担——
无论是希望孩子离开自己后能健康成长还是老公能将方仪送返美国。面对这种强加的责任,再亲密的人也会出现逃避心理。
这正是每当莉莉谈及死亡和交代身后事时,父女俩人都显得十分抗拒的原因,不止因为儒家文化圈讳言死亡,更因为死亡的结果同样不是他们选的。
只不过相较任性冲动、喜欢针锋相对的青春期女儿,父亲的逃避方式就只能是以拒听的姿态默默燃起一根烟,化解心中的悲苦。
集中体现「自由-责任悖论」的来自方仪帮妈妈搓澡时的对话戏:
当莉莉说“一家人就该在一起”时,方仪发出了她的灵魂拷问:“那你当初干嘛带我们去美国?”。
方仪的意思是:当初要去美国的是你,如今回来的也是你,自由都让你占了,我的自由在哪啊?
可莉莉是怎么回答的呢,她说:“对啊,早知道就不会带你们去了。”莉莉此刻想的是:要不是去了美国,大概率也不会患上癌症。
紧接着她又说了句自怜自艾的话:“讲这些还有什么用,反正妈妈可能也活不久。”
当方仪听到母亲这一回答时顿生不悦,起身走开——
在此我们不能一味指责女儿年幼不懂事。因为莉莉虽然罹患绝症,但她在人生的把握上却是自由的,无论是去美国、回台湾还是买家具、换房子的一系列未来规划,她都是主动出击的一方,除了“被动”面对死亡这点。
可方仪却一直在为母亲的自由买单:
小小年纪就被带离家乡、等对异国他乡产生眷恋时又被贸然带回台湾、她被剪头发、被送入女校、被体罚......她的人生是“被动进行时”,她一直被迫接受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
母亲的自由,其实是以损害亲人的自由为代价的。她无形中剥夺了女儿选择的自由、父亲渴望一家团圆的自由。
而小妹方安之所以在对待母亲的态度上显得拥有超龄的成熟,反而是因为她的年纪尚处在完全的依赖阶段,谈不上什么自我意识的觉醒。
小孩的特点在于还分不清自我跟他人的实质区别,因此更能与人「共情」。
“马”是自由的象征,它指涉的不是美国梦的具体含义,而是更抽象的人生自由——
这从父亲“我才不要吃什么汉堡当美国人”的不屑可以窥见。
当方仪的同学问她骑马是什么感觉的时候,方仪说“就好像世界停了一下,什么都不重要”——这是对无忧无虑的自由的向往,她想摆脱步履不停被人牵着走的感觉。
理解了马的重要含义,也就明白了片尾方仪的转变为何如此之大。
有些人讶异于女儿的一夜长大,认为这是铺垫不足、收尾仓促。其实不是的:
与「splash」的对视,让方仪隐约意识到了一点——
这匹马不愿被套上马箍、不愿被束缚,而人的自由驰骋恰恰要以它的不自由为前提。这是方仪此前从未想到的。一个人自由的代价,必有另一个人来付。
将心比心的她终于记起:自己的梦想是下辈子当马,而妈妈的愿望却是不再当妈妈(莉莉说“下辈子想当男生”)。
所以从马场归来的方仪再次看到母亲无助哭泣时会面露不忍:
原来我固然是不自由的、可你的自由也已不复存在。只谈自由,一家人便无法成为一家人;母亲转嫁她的责任是身不由己,可我明明有履责的能力,为何不愿承担而一味逃避?
再者,方仪的「恨母」也不是一种人设或性格,而是青春期的逆反与混乱捏造的自以为是的谎言——
不论是“深思熟虑”的演讲稿还是口不择言的气话,我们都不能当作一种成年人的成熟认知去理解。
方仪的内心深处是爱母亲的,不然她不会在第一天上学的时候追问爸爸“妈妈不会有事吧”,也不会在面对妹妹“你知道妈妈爱你吧”的询问时陷入沉默。
无论母亲还是女儿,都是心口不一、内心分裂的。如何展现人物迷惘纠结的复杂情绪?看似波澜不惊实则匠心独运的镜头语言功不可没。
02 影片的镜头与剪辑
除了最佳新导演和最佳新演员外,《美国女孩》最意想不到的斩获当属最佳摄影。
须知它的竞争对手不仅有堪称大师的钟孟宏,还有《浊水漂流》的梁铭佳——后者也是位资深摄影,曾拍摄过《念念》、《叔叔》等多部知名影片。
表面上看,《美国女孩》的镜头技法平平无奇:
多以室内中景固定镜头为主,辅以少量移动长镜头的使用。这是影片刻意要与主人公一家保持距离、力求真实记录而非夸大煽情所致。但当我们读懂蕴藏在画面中的丰富信息、留意到省略跟留白的妙处,就能感受到影片制作上的大巧若拙。
譬如老师想邀请方仪的母亲来听演讲时,方仪说“我觉得这样不好吧”,显现出她此刻的犹豫挣扎,我们发现:影片利用镜面帮方仪打造了个「分身」——
在不知道母亲会来的第一次谈话中,这一「分身」并未出现。
同样用镜子展现内心矛盾的还有以下这个场景:
宗辉提出想返回大陆赚钱时,莉莉正坐在梳妆台前独自承受化疗的痛苦。这时的取景很妙,二人虽在交流,可莉莉却背对着宗辉、远处的宗辉面容虚化,反而是镜子里莉莉的神情一清二楚——
这让双向的沟通沦为一个人的自说自话,表现两人虽同处一室,却无法交流。
此外,那些看似无关紧要、只为展现日常生活的闲笔也大有深意:比如方安被邻居吸引、帮他喂鸟的情节。鸟跟马一样,本应享受自由,不该被关进笼子。可幼小的雏鸟在大自然中无法生存,只能靠人喂养——
此刻的方安,就是那只小鸟。自由,总得能自食其力才行。
第三方的旁观镜头,看似是很简易的方法,但这里涉及到些细微差别,究竟有没有想法,一目了然:
当方仪与思婷还是朋友时,二人的交流以同框中近景居多。但当思婷的母亲对此感到不满、两人因成绩的不同而日渐生疏后,虽然依旧同框,距离却越来越远。
类似的设计简单吗?简单。可太多电影就连如此契合人物心境的简单设计都做不到。他们貌似只认一点:越是声嘶力竭、声泪俱下的感情戏,摄影机就必须离脸越近。
再说说影片的剪辑,留白跟省略是必然的选择。因为过于繁冗的交代只会让混沌生活的细节显得更加凌乱与琐碎。我们具体看看影片是怎么处理的:
注意父亲在机场接家人的镜头:
我们看到他先是躲在车里抽烟、远远看到女儿后吹起口哨打招呼。早在父亲刚一出场,这个人依靠抽烟缓解压力的习惯和吹口哨的爱好就交代得清清楚楚。
而后便是汽车已然在行进中,我们看到家人见面、母女上车的画面了吗?——
没有,因为根本不需要。
方仪在车上的第一个问题是:美国那边现在几点?——
这说明了哪才是她心心念念的“故乡”。稍后的几句台词,方仪先后提到了美国朋友杰西和马术营,这在之后的情节均有呼应。
可以说影片在伏笔的运用上相当成功。
至于全片最高潮的那场三人吵架戏,是一个精准的长镜头调度,为的是给观众带来最猛烈的情感冲击。
可在这之后的剪辑节奏却非常快:
伤心的方仪夺门而出,紧接着她搭乘公交车前往马场,注意此时座位上方「紧急出口」四个醒目的大字——
对刚挨了父亲一巴掌、感到整个家庭行将分崩离析的方仪来说,她确实需要一个情绪上的「紧急出口」。
紧随其后的画面就更绝:
方仪逐渐从黑暗走廊的尽头现身、随着马啸声的方向前进。唯有Splash,能引导她从黑暗走向光明。
而在马场的情节过后,护送方仪回家的是警车——
去时独身一人,回时警察护送。后者代表社会规范,这里含蓄地暗示观众:方仪长大了。
与能省则省的剪辑宗旨相对应的,是影片含蓄而克制的表达。
正如方仪来校的第一堂课是文言文《木兰辞》。这里暗含两层意思:一是以中国古诗来印证「美国文化」的水土不服;二是那句「不闻爷娘唤女声」所表现的正是思乡之情。
新人导演能体现出这样的镜头把控力和叙事执行力,对此,我们还能苛求什么呢?
将最珍贵的记忆和生命历程搬上银幕,是很多人在第一部作品中都会选择的路。不是越真实就越动人,而是要看回顾能不能疗愈当下并为未来赋予新的意义。
《美国女孩》告诉我们:所有的亲密关系都不会如期待般完美。所谓「距离产生美」,太过靠近当然就“不美”了。就像方仪与父亲更为亲近,不是因为父亲的关心比母亲更多,只是因为父亲常年不在身边。这个道理,《孤味》就已经讲过。
我们无法选择与谁在同一屋檐下,而人与人又毕竟不同。人若坚称「我觉得她能做得更好」,便是无视了「这已经是她最好」。
最终,唯有相对无言地接纳不同罢了。因为我们本不该将理解看得太重。
我们往往高估了说话与聆听能抵达的实际效果,就像请你听我演讲还不如让你给我掏耳朵。既然「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那就干脆不要面朝彼此碎碎念——陈绮贞的那首片尾曲,就叫《尽在不言中》。
理解是对外人讲的,理解诉诸的是理性,对外人我们调动理性沟通即可,不需要一起生活。人的痛苦在于搞错了亲密关系的重点:
忍耐与牺牲才是一切。一味追求理解,一切就无法可想。
更何况:真理解了,又能如何呢?
虽然电影院里不时传出窸窸窣窣的哭泣声,但感觉也就仅限于好哭…感觉很多没有深入聊,只是一笔带过。
妈妈我恨你 恨得写了一篇演讲稿想告诉全世界你有多可恶。妹妹说了“你知道妈妈爱你” 在网络不通 成就不好 被体罚很痛 马儿不肯走很郁闷的背后 这份所谓的爱 我全看不见。最后你又说了一次你很爱很爱我,我才了解 我应该是恨你的 恨的不是你带我去美国又回来毁了我的生活,恨的是你总把自己会死挂在嘴边——大概躺在你大腿彼此第一次身贴身了我才知道 我比谁都更不舍得你死。
2.5 始终停留在吵架-和好的循环结构剧作模式很难触碰到真正的人性痛点,甚至有肥皂剧的嫌疑,文化冲突之类的议题也没有真正展开。以这部电影架设的母题与叙事结构来说,整体的毛病是缺乏一个类似杨德昌式的对台湾社会犀利透彻的剖析视角。
我十分想念杨德昌。
大概華人看了都會有點頭和感同身受的時刻吧,不管是在校園還是家庭,甚至是千禧年周杰倫金曲,以及與華人甚至亞洲環境始終無法斬斷的連結。在Covid19下看SARS背景有些奇異的重合感。
女儿想去美国快乐,老公想去大陆挣钱,我身体残破,精神压抑,我怎么办,我保留着家的温存和理想,有人要,我就给他。
无法言说的愤怒背后是一汪汪泪水。很多年里,我和妈妈也不能好好说话,甚至到现在,我想我也没有给她对陌生人般的宽容和耐心。评论有很多人不能接受这种不能好好说话的状态,可有的家庭真的就是这样相处,因为种种原因每个人似乎时刻都是紧张和应激的,母女的愤怒是对命运的愤怒,而不是对彼此,可是我们的情绪总要有个出口,往往最后都是出在了最亲近的人身上。和影片里一样,我们的和解也是从妈妈的屈服开始的。电影里嘉欣最后看着女儿却只有沉默,在被呼唤的时候才回应,让我想起曾经我也是多么混蛋,让妈妈做到这样。孩子的委屈比天大,那妈妈的委屈呢。想到妈妈总有一天也是要离开我的,忍不住哭了很久。过年的时候一个人生病发烧,每天担心得寝食难安的也只有妈妈。即使我们没能从一开始就用最好的方式爱彼此,这种爱也已经是终生都无可取代。
動之以情,家庭每個成員也沒有錯對之分,不煽情寫這個家庭故事,留白處有很多、同一時間有很多伏線,每個人都為家庭付出,只是人有盲點管不了誰高興誰不高興。家庭無論怎樣也要運作,dysfunctional也要運作都要生活,生活很苦但轉化成光,愛大於一切。家人的確是很麻煩的東西,電影觸及到個人的成長、年代,對制度的不滿。阮導的長鏡頭與攝影師拍出一部好作品,遠遠觀察不打擾,喜歡。片尾用到陳綺貞的歌更愛,林嘉欣大愛,林書宇的《百日告別》本身大愛,再監督這部戲要有多細膩敏感才會有這部電影。阮導未來可期,方郁婷有機會成為日後的桂綸鎂,媽啊,成長年代全都是周杰倫。回憶殺
文化冲突与代际冲突的深处,其实还是控制与逃避,就像剪不断理还乱的结,牢牢地捆着亲子关系,《美国女孩》细腻之处在于,将家庭里的那些没来由的拧巴悄然地传递给了观众,大多数华人家庭里的人,谁没体验过那种无名的怨气呢!
03年的《爷爷泡的茶》在网吧里作为若有若无的BGM的时候,一下子就把我拉回了模糊的非典状态~可能是那时候和妹妹一般大的懵懂无知,也可能是当下这个状况的反复无常,一时恍惚。什么中国美国,什么大陆台湾,什么俄罗斯乌克兰,我只记得,那时候,我去网吧,能不搬梯子看到整个世界,那个时候在QQ上随意加个网友都很友善,那个时候能过一个鞭炮此起彼伏,烟花绚烂的年,那个时候能看到各式各样的电影电视剧没有删减。可能那时候真的没什么钱,但吃一包夹着辣条的干脆面就能开心一整天,爸妈也没有为了房子哀怨连连。我就看着院子里的那个槐树,想像自己能变成奥特曼~
台湾女导演的长片处女作,内容展现很有生活质感,可惜只开了个好头,家庭人物之间的情境刚描绘完,还没有发展和深入,就简单地结束了。
很有意思的,最好的幾個地方,都跟「身體」有關。被打那裡,那位一直格格不入的爸爸才真正像一個爸爸,那也是力度最強的一場。然後她跑去看馬,也是先摸它,要套上籠頭,馬不要,才有了那個對視。她很敏感地,用「身體」感受這個世界,然後在創作裡復刻這些感受,所以不管其他問題,總歸是真誠的。
也是奇怪了,甚至很难描述这部电影好在哪,并觉得遗憾还挺多的。但是,在看的时候,却又数度落泪。或者,只能说,电影太细腻了,会让人想起很多,她描绘出了很多生活中很常见的真实以及困扰。移民所带来的文化背景问题,其实只是一个设定,但成长的困扰与亲情关系,却是想通的。小女孩确实演得非常好,她让你完全进入了这个故事。
吵架吵的很真实,每位角色的困境也很真实。但从头吵到尾,剧情白开水,全靠演员的演技把观众情绪调动起来的。林嘉欣演出了妈妈的脆弱,方郁婷演出了“美国女孩”的“不同”。另外,周杰伦的歌放在网吧当BGM太合适了。
初回家夜晚被墊高的兩個枕頭,醫院看病放在他手被推開,手術後喂水不注意灑在她身上,開場三場簡單又高效的戲馬上塑造出一個「不貼心事事都幹不好」的丈夫形象。結尾處他瞬間發飆拿起衣架打女兒,對應回上課老師的體罰,再次構建出一個典型的東方式觀念的父親。以賺錢為藉口,自私,突如其來的暴力,卻又在一些微小的時刻,會寵溺女兒的父親,比如給女兒買的腳踏車,以及放棄買書桌買梳妝臺給她。這個長期「缺席」的父親,只能用單向的方式和自己的女兒交流,從未真正理解她。結尾弄耳朵那場戲很厲害,因為前面鋪墊媽媽有幫爸爸弄,同時又是極日常行為。『耳朵』意味著母親與女兒開始真正互相「傾聽」,同時用一種自然的方式拉近身體上的接觸與距離,怪不得海報以此作為視覺,是全片最重要也最核心的一場,靈感〈一一〉?即使這個轉折來得有點不夠自然。
挺同意波米那句话:当电影的剧情远远落后于现实世界且没有更深层次的表达时,那它就不是合格的。导演消费了太多现实基础,诚然细节设计和表演高于其他同题材作品,但也仅此而已
什么是家?上宀下豕,同一屋檐下吃喝拉撒嬉笑怒骂都在一起的一群猪。事件来了又走,而在经历各种事件后屋檐和猪都还在,这便是家。从这个意义来看,移民、疫情、癌症和日常睚眦都只是黏合剂——正所谓无仇不成家人啊...
掏耳朵的时候,你问我还觉得这里不是家吗,我说你不要死,你说你很爱我。你看,我们没有一句话是在回应对方,就像父亲用错误的马鞭抽打我,我用错误的理由责怪你。在炒饭上浇了错误的番茄酱,往桌上端来错误的果汁。像医院不愿被隔离的病患,马厩不愿被牵走的白马,却明白恨不是爱的反面,恨是爱本身。
我们总是生气自己的母亲做得不够好,但或许她们已经尽力做到她们的最好了。
比預期好看很多,同樣是家庭衝突,處理的比某兩字片簡單有力/劇情鏡頭台詞都很舒服自然,兩位女主角不慍不火的表演我很喜歡/另外也很喜歡年代感的呈現,MSN、部落格、5566護貝卡,蔡依林周杰倫的歌、體罰、排擠、保守的校園風氣,生活在那個年代尾巴的我也有些許共鳴